从春熙园出来的沈淮被冷风一吹,满腔的热情清醒了大半,他迎着料峭的寒风,打了个激灵。
方才的交谈,他的思绪一个劲地跟着秦琬走,到最后头脑已有些发热。如今却回过神来,既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魏王在圣人的九个儿子中,即便不能算最不占优势的那个,也能排倒数第二,如今呢?
魏王能走到今天,一小半得归于运道,大半则是他本身的谋划算计。这样的人,哪怕性格阴鸷,手段毒辣,想在他手下活着就必须折断了脊梁,匍匐跪倒,可一想到要与他为敌,沈淮岂能不害怕?
沈淮踌躇片刻,仍觉心中纷乱,忍不住去寻了叔爷沈泰,吐露秦琬的用意,谁料话还没说完,沈泰用仅剩的左手抄起拐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懵了的沈淮生生受了两下,这才忙不迭回避,在远一些的地方站定,又急又气地问:“叔爷,您怎么打人啊?”
“你都多大人了,这点事都不懂么?”沈泰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撑着拐杖,“人家告诉了你,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谁让你转个身就问我的?难怪县主捏着这么多事情,连个响声都不发出,必是看中了你这一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向你求助。”
沈淮只觉被人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却无从分辨,只得讷讷道:“叔爷,叔爷并不是外人。”
“是不是外人都一样!隔墙有耳,不得不防!”沈泰重重拄着拐杖,见沈淮三十好几的人了,平日在外头也是沉稳有度,进退得宜,在自己面前却低了头,心也软了,“唉,这也不怪你,该怪命!大哥、二哥、三哥、四弟,你的父亲,还有你那七八个叔叔,哪怕只活下来一个,也不会让你无所怙恃,长成这样事事都想周全的性子。”
谯国公治军有方,沈家的奴仆又多是亲卫,或是灾难战乱时救下的,忠心能够保证,即便年长的主子都去了,也能将小主人照顾的妥妥帖帖,那又如何?主仆有别,他们还能教他怎么待人接物,又如何秉正一颗心,好好做人么?即便是谯国公义子的沈泰,为了避嫌,也不敢与沈淮过多地接触。
沈曼年少时,也曾教养了侄儿沈淮一段时日,她见侄儿略有些骄纵,花了狠心将他掰正。若她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寻了个人品方正的还好,夫妻俩循循善诱,不愁教不好沈淮。偏偏沈曼嫁入皇室,沈家也重新被人记起,沈淮小小年纪就要外出走动,平素接触得多为皇室宗亲,顶尖勋贵。无论哪个都不好惹,轻易得罪不得,久而久之,沈淮堪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决断”二字上却总是欠缺了几分。
都说慈不掌兵,沈泰跟着义父南征北战,见惯了生离死别,一颗心早被磨砺得坚硬无比。他冷眼看着沈家唯一幸存的男丁,只觉沈淮人不错,奈何心不够狠。转念一想,又觉得沈家许是杀孽太过,才会落得如此结局,反正沈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沈淮当个太平官也没什么不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如今,却是不得不打醒他的时候了。
常青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回到春熙园,向秦琬回禀。秦琬闻言,不由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得可真不错。表哥能不惧魏王狠辣,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了。”
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本就不多,放在眼里的更没几个,沈淮虽有些瞻前顾后,却只是历练不够,被沈泰这么一提点,立场也能站稳了,秦琬才能真正放心——谁愿意派人盯着自己信任的人呢?多疑到这种程度,就该是病了。
常青仍旧保留着一些江湖豪侠的意气,听见秦琬派他去跟着沈淮,心里本有些芥蒂,听见秦琬这么说,又颇为羞愧,暗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谁敢含糊呢?骨肉至亲反目成仇尚不稀奇,何况表亲?
他尴尬之余,忍不住寻找话题,奈何最近没什么新鲜事,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几条,末了只能悻悻地问:“已经有几个小国来使入驻驿馆的事情,您知道么?”
秦琬听了,非但没激起任何好奇心,反倒若有所思:“算算时间,圣人万寿也就两月有余,各国使臣都已在路上了,好些小国甚至是国王亲至。这样隆重的场面,按理说,高翰和苏彧无论查没查出结果,也得将帽子随意扣在一个份量足够的人身上,早早抹平这件事,及早赶回来才是。”
万寿前夕,贺礼失窃,无疑让喜庆的气氛蒙上浓重的阴影。虽说圣人不喜冤假错案,但真要追究起来,沿途的官员哪个没责任?按照大夏,不,应该说从古到今的作风,没有完全把握查清楚案子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抓个分量足够的替死鬼出来,塑造案件结束,歌舞升平的表象,至于往不往下追查,那又是另一回事。
将罪名栽赃给穆淼,说他自编自导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没人敢这样做。可除了他之外,一时半会又难以找到分量足够的替罪羊,这也是大家都觉得苏彧疯了的原因——查案本就艰难,查得还是这样的案子,又有无形的时间限制。偏偏这还是苏彧第一次办差,一个不好,哪怕他后半生劳心劳力,想要扭转别人的看法也十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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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若有所思,忍不住说:“听沈大人的意思……”
“他们应是查出了什么。”秦琬点了点头,仍有些不明,“孟怀——旭之说了他没问题,苏彧又这样笃定……”
裴熙的判断加上洛阳裴氏的人力,秦琬自是信服,但苏彧的举动又有些诡异,就好像他知道谁有问题,直接找上门一般。联想起莫鸾的性格,实在不得不让秦琬心生疑虑——莫鸾欺善怕恶,面甜心苦,无利不起早,她坚持嫁给苏锐的时候,苏家落魄至极,她却是皇长子妃的候选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难不成像莫鸾这样的人,年轻时也为爱疯狂过?那就更说不通了!苏锐若待她不好,过河拆桥,莫鸾蜕变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但苏锐没一处不妥的地方,莫鸾仍旧是这副德性,可见是本性了。除非莫鸾早就知道代王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苏锐会飞黄腾达……
秦琬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奈何莫鸾与苏彧母子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她琢磨着琢磨着,忍不住就带了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奇人?”老天即便真是开眼了,也不该将这份能力赋予莫鸾这种人吧?
她不信这些,常青却有些信,毕竟秦琬读得书太多,知晓许多吉兆都是后人牵强附会,或者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常青生长的地方却极为偏僻,赤脚大夫都少得可怜。乡里乡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硬扛就是找点草药敷了,要么就是找神婆、游方道士来看病,符水喝得比药都多。
孙道长早年行走江湖,干得也是这等坑蒙拐骗的买卖,他还算有些本事的。那些没本事的神婆神棍们成日装神弄鬼,为了蒙骗旁人,满嘴胡言,一会是张家村有个女人断了气却又活了过来,满口大家听不懂的话,原是被恶鬼附身;一会是李家村有个孩童开了天眼,能够预测未来。常青打小就见多了这等伎俩,灌了一耳朵奇闻轶事,哪怕干得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买卖,仍旧有些敬畏鬼神,便道:“兴许真有此事呢?”
“哦?”
常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此事有几分可信,忽地想到玉迟,不知怎地福至心灵,压低声音:“您想想,玉先生家自打得了神玉后,家业越来越兴旺。莫家的老祖宗好歹是跟着圣人一道攻破江南的,若是得了什么奇珍,秘而不宣……”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有些将信将疑,斟酌许久,仍是请了玉迟来,想了想又觉不够,仍是将裴熙邀来,方问起此事。
南宫家自得了神玉后,当真是兴旺发达,一发不可收拾,知情的几位主事人都对神玉有种近乎膜拜的依赖,明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仍旧不愿将之交出去。玉迟在这等环境下长大,怎么想得还用说么?他非但对这种事深信不疑,甚至反过来劝秦琬相信这些:“南宫家是十年前灭的,魏王得到神玉之后,怀献太子在朝堂上越发不稳,自寻死路,魏王又一步步到了今天,还不能证明神玉的功效么?”
他知秦琬不会因他只言片语就改变主意,指不定是认为魏王多年经营,一夕奏效,但他又很想说服秦琬接受这一解释,略加思考,便问:“您不信这等事情,是不是因为莫家这些年无甚出息子弟,趋利避害的本事也不够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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