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霍林韻將自己手腕塞到少年手心裡。
她的手腕尚是血肉之軀,帶著身體的溫暖。少年緊緊握著這份溫暖,仿佛得到了莫大安慰,漸漸平靜下來,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那一刻,霍林韻心中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情愫。
自霍林韻幼年有記憶時起,她就從來沒有嘗到過被人需要、被人牽掛是什麼滋味。
六歲時遭遇意外車禍,導致雙手殘疾的她,被家人像扔垃圾一般趕出門,最後留給她一句話:「走吧,別回來了,家裡這麼多孩子,這麼多張嘴,我們養不起一個廢人。」
後來被傭兵寮收容,獲得了一雙機械義手,本以為能從此像個正常人一樣,抬頭挺胸地活下去。結果長大後才發現,傭兵寮可不是個慈善機構,她不過從一個被家庭排擠的廢人,變成了一件別人手裡的工具。
她依然是一個被人厭棄的人,沒有人關心她、愛護她,甚至給她一絲憐憫。
直到這少年躺在手術台上,雖然已經生命垂危、意識不清,卻仍緊緊握著她的手腕。
她感覺到了一個人至死不滅的眷戀,即便他眷戀的人並不是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作了另一個人的替身,但她的心依然被觸碰了一下,生出妄念。
——如果那個被眷戀的人是自己該多好啊……
少年手術後,背部用機械肌腱連接了軀幹,保住了一條命,被送到某處療養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具體被送到哪兒,霍林韻毫不知情。
那段時間,夏令營事故被傳得沸沸揚揚,在民間得了個綽號——「黑色夏令營」,一時間人心惶惶。
更讓霍林韻惶恐不安的是,三大署官方對外通報的事故結果是無一倖存者。
她開始擔心少年,這種擔心另一個人的感覺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一次。
所幸,三個月後,少年被送了回來,不過換了一張臉、換了一個身份。
霍林韻翻開少年病床邊沿的檔案冊,發現姓名那一欄里寫著兩個字——「馮琛」。
她不知道這少年原本叫什麼名字,不過她也不在意,當她牽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時,一顆懸著的心立時落地。
——還好,還好,人還是那個人。
她確定躺在病床上的馮琛就是當時的少年,不管樣貌怎樣改變,她都能憑藉著那份碰觸的悸動認出他來。
之後,最初負責馮琛手術的一眾傭兵寮人員均被調離原崗位,霍林韻也從原先的人機融合部調到了外事組。所有人都對這次手術守口如瓶,仿佛一切根本沒發生過。
再之後,馮琛被安裝了機械右臂,徹底成了傭兵寮的一員。
後來霍林韻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時間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馮琛原本的名字就叫馮琛,過去那個人已經和事故中的其他遇難者一樣,變成了掛在靈堂上的黑白照片。
她敏感地覺得,事故發生後,三大署官方在盡一切可能抹去夏令營相關的人和事。而馮琛被送去療養的那段時間,有人在他身上動了手腳,為了保他一命。
既然如此,重生後的馮琛就更應當撇清與夏令營事故的關係,離得越遠越好,唯有這樣,他才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也許在馮琛身上動手腳的人也正有此意,那之後,馮琛對過去許多事情的記憶都變得碎片化,特別是有關夏令營的記憶。
他記得一個個的場景,卻無法把它們完整串聯起來,這些碎片似乎還缺失了一部分。
但記憶的模糊讓馮琛極度痛苦,他生出了要追查夏令營事故真相的念頭。
霍林韻自然反對,在她看來,這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馮琛的念頭一日比一日強烈,經年累月,已成執念。
在過去與霍林韻的數次爭執中,馮琛反反覆覆提及,夏令營事故時,他看到了一些非常奇異的景象,猶如人間地獄——那時周圍的仿佛在扭曲變形,有的空間在壓縮,有的空間在延伸。空間裡的人和物也隨之變化,房屋被壓塌、樹木被連根拔起,有的人被擠爆了腦漿、有的人被撕裂了軀幹。地面變成汪洋血海,空氣中蔓延著腥氣,活著的人瘋狂逃竄。
他還看到了爆炸,看到了火光漫天,看到哥哥撲到他身前擋住他……
每每回想到這兒,馮琛都頭痛欲裂,不斷喃喃重複:「哥哥……哥哥,你在哪裡……我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馮琛記不清當時的很多事情,卻唯獨肯定是哥哥護住了他。
後來,從他零零散散的描述中,霍林韻得知,這個哥哥其實與他並無血緣關係,只是從小寄養在他家的一個孩子。
而馮琛的父母對這個孩子的態度也很古怪,照顧得極為周到,甚至帶著些保護的意味,但言談交往卻又隔著距離,十分冷漠。
好在家裡還有馮琛這樣一個與之年齡相仿的小孩,兩人一起長大。
看著馮琛的眼神表情,霍林韻倏忽明白,他口裡不斷喊著的「哥哥」,正是他垂死躺在手術台上時還在不斷尋找的人。馮琛緊握她手腕時的眷戀,其實是對著那個人的。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也許是對馮琛的隱秘愛戀讓她願意為其冒險,又或者是對馮琛口中「哥哥」的羨慕嫉妒,霍林韻決定瞞著馮琛,獨自去追查夏令營真相,想看看那個「哥哥」到底是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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