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王率先起身,在大祭司的搀扶下,缓缓踱下石龙。路过太后时,他稍稍驻足,虚扶了一把,随即侧头看了大祭司一眼。
大祭司立即小心地放开他,又恭敬地对太后行了一礼,改为搀扶太后。照理说太后应由黎王亲扶,但她只是看了黎王一眼,便由着大祭司扶她起身,而黎王此刻也已重新拾步,行至黎后身前,弯腰扶起了黎后。
一件事经年累月做到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反倒显得理所当然了。
黎王转身前,眼神扫过赤夜央,不过什么也没说,带着黎后往高台下走去。
姜燕燕却觉得那眼神有些瘆人,与阿爹看她的眼神完全不同,心里不禁一抖。身为灵游族灵女,她其实生来对人心敏感,只是前世有父母护溺,过得随心所欲,渐渐舍了这直觉,可重来一世,不可再如此糊涂,她便又拾起了这察言观色的本事。
天家无情,连亲父子间也毫无信任,姜燕燕心里喟叹,但这与她也没有什么干系,她受了祭典时的刺激,眼下还心绪不宁,哪还有心思管旁人?她暗暗吐出了一口浊气。
此时黎王、黎后以及太后都已下了高台,接着便该轮到太子和她了。姜燕燕定了定神,想要站起来,但许是跪坐得久了,两腿酸麻不已,还止不住有些软打颤,一时没站稳,往旁边一晃,身后忽伸出一双手轻轻扶住了她。
赤夜辰爱莲,身上总带着一股莲花清香,姜燕燕闻到这香味的刹那,下意识便用力一挣,一个没定住,跌坐到了身侧正准备站起来的赤夜央怀里。
姜燕燕对上赤夜央一双寒眸,顿时吓退了脸上的红晕,她眨了眨眼睛,压下了其中慌乱,倏地眉眼一弯,冲赤夜央嘿嘿一笑,也不再看他,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
赤夜央始终沉着脸,右手撑地,腾地起身,顺势将姜燕燕也带了起来,扯转过身来,就要抬步,却被赤夜辰似有心若无意地挡了一挡。
姜燕燕一抬眼便瞥见赤夜辰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那眼神,前世她看过千百回,曾一眼沉沦,此刻却刺得她心里一阵恶心,她垂下眼来,佯装不见。
赤夜央突然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姜燕燕被拉得一个踉跄,但赤夜央脚步不停,她又挣不开,只好跌跌撞撞地随他走,还得专心注意脚下,免得不慎滑倒,饶是她脸皮再厚,若是众目睽睽之下跌倒也还是会无地自容的。如此一来,倒不知不觉将那魔牲的一双不瞑目及一地腥红血给抛到了脑后。
就这么被一路拉扯着进了祈丰殿,待入席后赤夜央放开她时,姜燕燕手腕都被箍红了!她揉着手腕心里暗骂,什么小王君,就是个小暴君!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姜燕燕将赤夜央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算了,小不忍乱大谋,她小女子大量,不与大混蛋计较,反正也不真与他厮守!
等她心里这一大通骂完,祈丰殿内的席位也都已坐满了,比祭典时多了不少人,连那些不受宠的嫔妾们都悉数到了,还有九卿及家眷,外加一众侍从。好在祈丰殿颇大,容下这许多人还绰绰有余。
黎王携黎后仍坐在主位,左上位是太后,其余坐席摆位与祭典前主殿内的有些差别,黎王的一众妃嫔都坐在了黎王右手边的席位上,列了好多排,乍一看都数不清。王子与公主们打散了分坐两边,相尹携九卿及家眷坐在稍靠后的位置,寓意其乐融融。
但与天家同席,礼仪规矩之多,连咂嘴咀嚼都是失仪,别人融不融姜燕燕不知道,她反正每次都吃得不过瘾。
不过这一世她所求不同,月宴的珍馐美味非比寻常,她本打算没了束缚好一饱口福,却不料坐她对面的竟是赤夜辰!还有欧阳姝!眼下欧阳姝应还不是王子妃,但姜燕燕半点不关心他们为何坐一起,好端端被这对狼狈为奸的搅了胃口,堵得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好在对面相隔甚远,不至于抬眼就见,她用手掌撑着下巴,稍稍侧过头去,往旁边打量。
赤夜辰旁边坐着三王子赤夜平,生得眉清目秀,看着文质彬彬,颇有点书生气,是黎王宠妃之一的婉妃所生,与赤夜辰交好。此番只带了三王子妃一个过来赴宴,两人交头接耳,三王子妃时不时流露出娇羞的神色来,看上去感情不错。
再旁边是玥公主及大驸马。这位驸马是尤国天蚩族的灵主次子,与天蚩族灵子乃一胞双生,次子无缘继承灵位,他又机缘巧合被玥公主相中,便来黎国做了大驸马。
他是出了名的好颜色,怎奈身子骨却不好,在祭典时没有瞧见他,怕也是身子不爽。眼下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神情郁郁,蹙着眉头的样子倒更似柔弱美人。
而他们身后,则坐着两位公主府幕僚,都十分阳刚威武,若非前世见过,姜燕燕怕是根本看不出他们实则是公主面。在座知情人也不少,但事关玥公主,谁也不敢置喙,只在不经意间偷眼侧目。
这引人注目的一家子旁边,坐着默默无闻的四王子赤夜安,是黎王一次醉酒后不慎所得,其生母只是侍女,身份卑贱,早被黎王弃如敝屣。赤夜安长得其实并不差,只是与其他王子比起来,相形见绌,便显得有些普通,而且不止容貌,其他才能也是如此,因而最不受黎王待见,虽已到了年纪,都还没娶正妃,也没有勋贵人家愿攀这门王亲,这婚事便这么耽搁着。
姜燕燕这么看了一圈,面前已呈上了好些簋鼎碟盏,她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回来,她虽不喜黎宫,这美食却是没得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比灵游族不知丰富了多少。
但眼下宴仪未启,黎王未话,这案几上的美味就只能看不能动,一直盯着便成了煎熬,姜燕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将视线从一盘鱼脍上扯开,但又不能落到对面,于是只能去看殿中央的那一张白玉几案。
便见上面也摆着各种吃食,瓜果蔬菜,肴馔糕点,不一而足。姜燕燕深吸一口气,挪动目光,瞧向几案正中间摆着的那尊琉璃鼎。它与寻常用来吃食的三足鼎不同,鼎足为两条张牙舞爪的飞龙,中间那足则是飞龙喷出的炎火,鼎身也雕着无数炎火,以宝石相嵌,簇至鼎口,连着鼎内露出的莲花状血红寒瓜,倒是有些好看。
姜燕燕知道,若是月上中天,月光从殿顶天窗洒下来,照在这尊琉璃鼎上,届时流光溢彩,会更好看。
她不觉抬头看去,那天窗不小,几乎占了小半个殿顶,若非前世见过,她此时必会觉得稀罕。可惜眼下月明星稀,不见星光,不然漫天繁星下品美酒尝佳肴,也不枉她来遭这一番罪了。
她轻叹了口气,正想挪开视线,忽觉得不对,又倏地看了回去,只见天窗透出的那方夜空,如黑幕穹顶般盖着,星倒是稀得很,却哪有明月光?即便此刻时辰未到,也不该如此暗淡!
姜燕燕看着一片浮云飘过,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安。
“怎么样,小王嫂,瞧着特别吧?”
姜燕燕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旁边一席是五王子赤夜宁,便见少年歪着头,星目透亮,献宝似地压着声音道:“等下良辰一到,明月照琉璃,那美景更是世间少有呢!”
姜燕燕看着赤夜宁就觉得亲切,当即眉眼一弯,正要说话,却听一声讥笑,不轻不重落在众人耳中:“仅仅这天窗便能瞧得目不转睛,等下可千万要好好拿手兜着脸!”
“为什么呀?”
“好接住掉下来的眼珠子呀!”
这嚣张的话音,一听就是瑶公主,不过这一打岔,倒叫姜燕燕心中的不安渐渐散了去,何况她知晓瑶公主前世虽受黎王万般恩宠,却还是被舍去了启国和亲。黎启两国始终势不两立,总有交战的一天,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和亲公主能逃过牺牲品的命运?
同为和亲女,姜燕燕却觉得自己比她幸运,最起码若她不愿,阿娘阿爹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勉强她。这么一想,她便也就不想与瑶公主一般见识了,也只当没听见几个莺声燕语的笑作一团,只瞥了一眼方才搭腔问话的紫衣少女,面容姣好,神色张扬,果然是镇国大将军程墨天的幺女程云娇。
黎国武将大多镇守边关,仅新年大岁才能回一次赤都,因而月宴上并无武将,不过程云娇的母亲是黎后表妹,想是沾亲带故来的。她前世也没落个好下场,一年后的夕月,她代太子受罪,死无全尸。姜燕燕这么一回想,看向她的眼神里,便不自觉地多了份怜悯。
然而程云娇对上这眼神,脸上的笑容一僵,顿时拉下了脸来,跟她那手帕交公主倒是一个脾性,喜怒皆形于色。
如此甚好,姜燕燕冲她们粲然一笑,直笑得她们都变了脸色,立即见好就收。
目光乍移,便见赤夜宁宽袖一挥,以手抵额,恰隔断了瑶公主及程云娇的眼刀,还悄悄地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姜燕燕抿嘴笑了笑,回过了头来,不待瑶公主作,突然起身走到殿中,对着上位三尊行了黎国叩拜大礼。
“灵襄参见王君,参见王后,参见太后,祝尊位福寿永昌。”
待黎王唤她平身,姜燕燕转头对浮梦使了个眼色,又继续道:“此番来大黎太过匆忙,两手空空实在失礼,灵襄便亲手备了些家乡特产甘露醴。此醴甜而不腻,辛而不辣,正适宜秋日去燥。聊表心意,望勿嫌弃。”
说罢,浮梦呈上了两个大坛子,为了方便验看,拔了坛塞,顿时香气四溢,甜甜的果香混着酒香,闻着就垂涎欲滴,而姜燕燕知道,黎王除了爱美人,还嗜美酒。
果见黎王身子往前稍倾,对着侧旁颔,立即便有寺人上前收了坛子,验看过后,在黎王的示意下为其斟了一樽。
“灵襄有心,孤却之不恭,便将这甘露醴作为开席饮,诸卿都尝一尝吧。”
黎王话音含喜,嘱寺人将甘露醴分给了殿内众人。
等一切就绪,只听殿前食正一声高呼,月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