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咬著後槽牙蹙眉,視線還是盯著易見知臉上每一個微小的表情沒放。
他料想許多種情況,料想他會發怒,會失望,會叫他永遠不要回來,會叫囂著說你要是這樣就當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結果,等來了他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他父親,平靜得過於詭異了。那句話里的含義,甚至讓他一向清晰的思路有些混沌。腦子裡甚至冒出了點他努力想壓下去的,完全不敢想的念頭。
像是要逃離這一室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的凝滯空氣,易安轉身,拉開房門大步跨出去,嘭地一聲關上房門。
「我們家小安以後一定要找個你喜歡的人呀。」記憶里的葉一南總是笑意柔柔,揉著他的腦袋溫聲和他玩笑,「當然也得問清楚人家喜不喜歡你哦。」
彼時還是個整天只會在父母家人面前撒嬌搗蛋,屁事兒不懂無憂無慮的小肉糰子易安,手腳並用爬上母親的膝蓋,攬著她的脖子,吧唧一口親上葉一南的臉頰,傻乎乎地問道:「像爸爸和媽媽一樣嗎?」
當時的易安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著爸爸媽媽很恩愛啊,爺爺奶奶也好喜歡媽媽呀,為什麼每次他這麼問,葉一南總是笑意溫和看著他,就是不說話呢?好奇怪呀。
「你比我勇敢。」
易見知的這句話就像是給葉一南不斷重複卻從不回答他的原因下了註解,炸得易安腦子裡轟轟亂想。
易安從另一側下樓,一路跑到後院。靠著外牆避開燈光,站在黑影里,垂著腦袋大口喘著氣。兩手攥緊放在口袋裡,壓著渾身的顫意。
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
閉了閉眼睛,心裡窒著一口氣。此時此刻,好想俞遠就在身邊,讓他抱著靠一會兒。
努力把繁雜的情緒壓下去,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努力告訴自己不是的,不會的,要是這樣,葉一南怎麼會答應?
手從衣兜里拿出來,攏了攏衣領,一點點的暖意,像是小室友環著他一樣,慢慢吁了一口氣,挪開了步子。
「易安。」遠處院裡的昏黃燈光下,有人叫了他一聲。
易安腳步一頓。自嘲似的無聲笑了笑。已經這麼沒用了嗎?居然被情緒壓得連夏嵐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轉身,毫無情緒地看著她。
夏嵐近前,仰著脖子看他。眼裡閃著近乎有些病態的,興奮的光。
易安頭一次,生點懦弱到想逃避的念頭。
「這種事情,還能遺傳的嗎?」夏嵐的聲音裡帶著嘲弄式的疑問。緊接著像怕他跑了似的,趕緊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你爸媽當年那麼『恩愛』,你爸卻在你媽死了之後那麼快就娶我?」
夏嵐用詞很不客氣,尤其在「恩愛」兩個字上說得近乎咬牙切齒。
易安承認,恨過她,恨過易見知,怨過爺爺奶奶,甚至處處和他們作對。而此時再看這個女人,卻有一種絲毫不想同情她,卻覺得她很可憐的感覺。
與其一輩子讓這根刺橫在心裡,不如今天就連著皮肉一起拔了吧。
以前他就知道,葉易兩家交情甚篤,父母從小認識,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外公外婆意外早逝,爺爺奶奶對他母親也是照顧有加。以至於後來葉一南病逝,那個男人突然說要娶這個一直照顧著他母親的小護士進門,他生了多大的恨意。甚至臆想過,是不是兩人合謀害了葉一南。
夏嵐見他不說話,也不動作,知道他不會走了。悠悠開口道:「你一直覺得你爸很愛你媽是不是?曾經我也這麼覺得。」
像是陷入回憶里,夏嵐眼神有些空。情竇初開的年紀,見著一個相貌英俊,溫柔多金的男人,每日裡得了空就會陪在妻子身邊,溫言軟語悉心照料,像是寵愛著一位小妹妹一樣,照顧著那個斜斜倚在病床上的女人。
她承認,羨慕和妒意在心裡悄悄蔓延。像她這樣的普通女孩,大概一輩子都得不到這樣的感情吧。
「我不是故意偷聽他們說話,我是真的沒想到,那天會讓我聽到那樣一個天大的笑話。」夏嵐微微垂了視線,不再看著易安,小聲替自己辯解了兩句,抬頭繼續道,「你父親,居然是個同性戀。」
易安下頜線一緊,心臟像是被人緊緊攥住,呼吸一滯。雖然早有揣測,只是清清楚楚聽到這句話,腦袋裡還是轟轟作響。
如果是這樣,那他母親算什麼?易安很想轉身就走,腳下又像是生了根似的挪不動步子。
夏嵐說完這句,神經質地笑了兩聲。
「而你母親居然一早就知道。他們像是演戲一樣,只為了你爺爺奶奶想要他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了不讓外人覺得他不正常。」夏嵐瞪圓了眼睛,像是想從易安這裡得到點認同似的,繼續喃喃道,「你母親甚至,甚至讓他等自己不在了,去找那個叫……叫……」
夏嵐垂著腦袋,像是努力想著曾經在葉一南口中出現的男人的名字。回憶卻是徒勞,早已讓她忘了那個只聽了一遍的名字。
想不起來,夏嵐桀桀怪笑了兩聲,又像是在這冬夜裡嚇到了自己,忍不住環著手臂隔著衣料搓了搓胳膊。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們兩人的表情我到現在都記得。」環手抱著自己,夏嵐接著說道,「我只是想,與其讓你父親去找那個男人,不如我來代替吧。那樣,他還是別人眼裡的正常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