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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页(第1页)

“日日夜夜?谁能日日夜夜这么走?”裴训月奇道。

楚工匠摇摇头,不答,继续领她上楼。他们如今,刚好在利运塔四层。要上到第八层,得走那废弃许久的楼梯。这塔塌了大半,楼梯倒都完好。越往上,残垣上的壁画越复杂。那釉面经年累月也未减风采。诸神万象,摄人心魄。裴训月点燃带来的火折子,竟然逐渐看呆了眼。

“大人第一次来利运塔?”楚工匠见她神情,惊问。

“是。我们家之前从不进塔。”

“这倒是奇了,”楚工匠咋舌,“我还从未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有不爱供奉国塔的。”说着,数下楼层,二人竟已到第八层。裴训月这才发现,第八层的设计比之前的几层都复杂,壁画的风格也大异,从光颜圆满的菩萨像逐渐变为诡异狰狞的地狱变。满墙张腾利爪,凸舌红目。她心咚咚跳,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甫一转身,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只恶鬼正朝她怒目逼视,褐眼绿发,三头六乳,两只巨手扑面而来。而风轻轻一吹,恶鬼立刻化出数不尽的分身,千万只手掌腾空而出,像能将人扼死在原地。裴训月猛地跨出一步,才发现那竟是一面齐人高的镜子。她再走近数步,看见斜放的镜子后,几乎一步一镜,被风一吹,四处反射壁画,所以恍见分身。

“楚工,这是你的设计?”她如梦呓般问。

楚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二人被重重镜面包裹着,看见四面八方是自己说话的嘴唇,一时间如见煞鬼。“是,但我只参与了一部分的设计。这佛塔有地上十八层,当时为了破十八层地狱的晦气,特地对每一层都做了破解之法。第八层地狱名唤极寒,所以这里有无数裂银照镜,以喻破碎冰山。”楚工说,伸手一推,镜面便转了方向,恶鬼消失,逐渐现出一条路来。虽然已成废墟,裂纹重重,仍然可见那机关精妙,举世难双。h文清水文都在七饿裙把14巴以流963整理发布

裴训月纵然知道这佛塔丑恶,此一刻仍然忍不住惊叹。如此巧夺天工,怪不得费劲天下名匠数年心力。地上全是碎砖石,每走一步,都叫人生怕被石子割了足踝。楚工匠领路,就着裴训月手里的火折子,逐渐停在某一处镜面前。

“就是这儿了,我就是在这发现的那副词卷。”楚工低低道。

裴训月只顾小心脚下,听见楚工的话,才抬头,先是看见一面巨大的铜镜,镜中反射出壁画上一尊硕大的佛像。红蓝衣裙,女子面相,一只手做施无畏印,一只手抱了个婴儿。那是庇护小儿的鬼子母神!和挖眼金佛所塑菩萨一模一样。裴训月只觉手中火折子的光如扑面而来的热浪,将她三魂七魄烧掉一半,飞灰穿越数年之前,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她又闻钟声,像是听见一场延绵数年的呜咽。

钟声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金佛的午后。而多年后朱府的清修密室她又见此像,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刘迎射杀化虚,和那宁愿割喉也不愿对她言出口的仇恨。“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恍然有孩童念书之声又响在耳边,刘迎当即拾起碎瓷,血就溅了她一脸。“你找死!”她当时只会怒极而言,“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信她?因为她一己之力难破这天下罪恶。因为她纵有赤心徒无手腕。她能做什么?她和那些掩护罪恶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像化虚这样酒色都来的秃驴,会参谋什么营生?而像刘迎这样容貌出挑的孤儿,又会被什么人看中?她撞见金佛,却鲁钝无知。殊不知信极了神佛的王朝,表面虔诚下,只会碎裂银镜以破冰山地狱,挖佛双眼来掩权贵兽心。

那不过是恐惧。

——又希望神佛庇护,又叫它勿瞧这衣冠禽兽,匍匐童身,天良丧尽,祸延不绝。

火折子在那时忽然就灭了。裴训月还未点起来,却被楚工匠轻轻按住。“大人,”他突然说,“如果有人日日来这废墟里,在此处抄写一整副花名册,应该是极其费力的事吧。”

“这是自然,何况这词卷后每一字均用盐水写就。多少年前科举作弊案的法子。我一直疑惑,这法子怎会又重现在词卷背后”裴训月说着,将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词卷拿出来,月光下她将词卷延展开,只见背面一片空白。火折子重新点起来,靠近烘烤,才又见一列列人名。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火光停在这行字。楚工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他说。“和什么一模一样?”裴训月问。

“和小庄的笔迹,一模一样。”

手中的火光登时晃了几分。“你是说,”她惊得险些咬破舌头,“这是那个已死的庄禄星写的?他监守自盗?”“可不是,”楚工叹,“我一开始也不信,他那么乖的人,盗这么一副花名册算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经常上天台散心,所以顺着脚印进了废墟,没想到就看到这词卷。我在姑苏住了多久,就做了他多久的师傅,竟然一点不知道他的心”那一双皱纹纵横的眼,恍然已有泪意。

庄禄星居然是姑苏人。陈小珍那对潘家班有深仇大恨的陈小珍,也是祖籍姑苏。裴训月之前只顾盯着这句话里的“陈清晏”三字,竟然忽略了“庄禄定”。如此相似的名字,难道有什么渊源?

“庄禄星有什么家人么?兄弟姐妹之类的?”她急急问。只见楚工匠茫然抬头:“有啊,我记得他们家原先有两个儿子,据说被什么学堂里的骗子拐走一个。不过,我见到小庄的时候,他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没提过这事。”

裴训月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小庄是怎么来京的?”她忽然死死抓住楚工匠的胳膊,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他他听说我曾参与过利运塔修建,就主动拜我为师,跟我一直学习筑造,塔塌了以后我被调来负责重修,他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过来。”楚工匠被裴训月怔得全盘托出。

“小庄真的很乖,人又忠厚,笑起来像小牛。他死在这里,我是千般万般都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他为什么日日夜夜冒险过来抄名册,还非得抄在这副词卷背后。他那么年轻啊,做什么不好”楚工匠说着,忽然哽咽得续不下去了。中年人的眼泪总是如此沉默,啪嗒,分量极重的一滴,就落在了词卷上。

裴训月听着楚工匠漫漫地说,整个人却像一枚被逐渐蒸熟的烂果子,轻轻一剥就能皮肉分离。被拐走的男孩,消失的沙弥,供奉娈童的佛塔,和只有进塔却无出塔的名册。她不是愚笨的人,稍一揣测也能想出因果。这是数个年轻人为了亲人复仇的旅途。从姑苏到京城。从陈小珍到庄禄星。

一个命更好些的,和一个命更贱些的,受难者家属。

报仇的路走得再远,最终都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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