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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词卷

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楚工匠正翘首以盼。僧录司里的冯利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盏茶:“楚工,你再等等,副监工张通马上就来了。关于佛塔的事,他比裴大人熟。”

“不行,我就得等着裴大人。这件事,我只和裴大人说。”

隔着茶水的热气,冯利抬头望了楚工匠一眼。“什么事啊,这么秘密?”他笑。

楚工匠抿唇不答。他通过张通递话,说今晚酉时在小楼有要事和裴大人相商,没承想等了许久,没等来裴大人,倒是偶遇了冯利。这位冯大人虽然也是僧录司里的,可平日专管僧人命案,并不参与修塔诸事,和楚工匠也不熟。

“冯大人,就算找不到裴大人,可张监工也没来呀?咱们都等了好一阵子了。”楚工匠问。

“快了,他估计刚出茅厕。”冯利咳了一声。“你们司里的大人怎么三番五次吃坏肚子呢。”楚工匠嘟囔,方才他问裴大人去哪了,得到冯利的回答也是二字:泻肚。

楚工匠来回踱步。

忽然有个小工奴过来:“楚工,有两个男人鬼鬼祟祟躲在水轮梯后面,被我们的工友发现后,他们爬出去跑了,要让金吾卫去追吗?”

自从小庄遇害后,裴训月便向胡知府申请,让金吾卫日夜把守水轮梯的入口。只是回明窟本就有京城小江湖一说。佛塔一塌,这爿废墟更是成了三教九流的避世港。有人来路不明,也是常事。

“莫追了,没准儿是来搞断袖的。先替我去僧录司打听打听裴大人在哪。”楚工匠说。

裴训月和宋昏躲在窟边一处砖瓦堆里,遥遥看见楚工匠驱走了那报信的工奴。“他们应该是派人去寻我了。”裴训月道,又捂住鼻子问宋昏:“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出去见楚工匠?”

方才,宋昏拎着她一路爬窜到这么个灰砖堆起来的角落。四处是鸟屎,还有一股子尿骚味,像是工人们平时解手之地。

宋昏瞧她一眼:“我哪敢命令大人,大人想见楚工,尽管出去便是。”他说着转了个身,“嘶——只是我这腰伤,怕一时难好。要自个儿走回去,没准又遇见刺客。唉,这年头,当个仵作,比当江洋大盗还危险”“得了。”裴训月打断,“我先送你回去,再来便是。”说着扶住他的肩。

宋昏很高,裴训月揽他肩膀觉得吃力,只好将胳膊从他腋下穿过扶住。她在宋昏右侧,手顺势贴住他左肋。

二人一同猫着出了砖瓦堆,往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走。

裴训月一怕刺客埋伏,二怕宋昏受伤难行路,所以靠他很近。他一头蓬乱的头发扫过她的额边,呼出的热气拂得她眉头发痒。再往前一点,就是那拴马的树了。裴训月的手紧紧扶在宋昏胸膛,顺着他呼吸一起一伏。人的心怎么能跳的这样快?快到像马上能跳出来。裴训月越困惑,越将掌心覆得更实。

她狐疑转头,却看见宋昏平静的脸。

她在侯府里长大,顶傲的性子,鲜少有意愿长久凝视什么人。第一次这样长久。眼看小路要走到尽头。“宋昏,我的马能识路,你上了马,它自会送你回僧录司。”裴训月指指马儿的黑眼睛,“我就送你到这儿。”说完停住了脚,垂下了眸。

她的手离开了宋昏,都不用捻就知道出了汗。宋昏在马儿前站定了,却并不说话。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清楚他在看哪一部分。她很好奇。如果她抬头望,就能看见宋昏清晰的下颌,和那一双沉如深潭,俯视向她的眼。

但她没来得及抬头。

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叶,裴训月眼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离了地,下一瞬的惊呼中,她已然坐在马上。是宋昏将她举了上去。灰砖堆里他还装弱,可眼下又变了个人。“大人,你得跟我回去。”他在裴训月耳边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攥着鞭子一挥便带她驰远。

“小路的树上还是有埋伏,你看到了么?只要你回头去寻楚工,那些人就会来伤你。”宋昏一字一句道。

裴训月心惊:“你是说,我今晚遇刺是因为我要下塔?”

“不然呢?”宋昏奇怪,“否则为什么专门埋伏在你下水轮梯的路上。”风大,他说的话支离破碎,却瞬间点醒了裴训月——宋昏不知道那张夺命纸团。所以他会很自然地认为刺客的目的是阻止裴训月下塔,而不是要她的命。仔细回想起来,那飞来的短刀,角度确实恰好擦过她耳边,不像是要杀人。

这样说来,今晚的刺客,和写那纸团的人,或许是不同的两方。

眼看马儿还没骑进僧录司,却被裴训月伸手瞬间将缰绳扭了方向。“你要去哪儿!”宋昏诧异,却见裴训月轻轻一喝,马儿就顺着她的口令继续往前。宋昏的骑术远不如她,电光火石间,马背上只能任裴训月驾驭。转眼马儿已停在三仙居的后门。“去借身衣裳。”她说,快步走了进去。

宋昏在招牌前愣了一瞬,便瞬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要去查,一点拦不住。”他叹。不过片刻,只见宋三仙果然推着一个烂漫金裙的女子出来。“裴大人,下回要什么衣服,尽管来找我啊。”三仙嫂攥着帕子道。

“你怎么和她说的,难道三仙嫂也知道你是女子?”宋昏等裴训月走近,好奇。“她不知道,我只说我要伪装查案。请她借我身衣服。”裴训月道。“还是老板娘仗义。”宋昏笑,眼睛却盯着裴训月衣袂上飞舞的群蝶,那蝶翅镶了碎镜,在夜色下闪烁星光,星光璀璨中映出她的脸。宋昏转瞬便移开了眸。这回轮到裴训月拽他上马,他还没坐稳,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游过来,手里是一瓶小小金疮药。

“为你讨的。”裴训月学他的样,凑在他耳边。

她一扬鞭,那马儿就带着两人疾驰向前。

水轮梯的侍卫果然没认出来裴训月是谁。为了保险,她又在脸上覆了一层面纱,行莲步装成婢女。宋昏亮出僧录司发的仵作牌,以查小庄案为借口,带着她一路走进小楼。二人路过小楼的某一处房间,只见楚工匠正对着茶杯叹气。他们于是偷溜进去,并将这间由监牢改造的四方四正小隔间的铁门关紧。

楚工匠偶然回头,差点没咬破舌头,以为自己见了牢里冤魂。

“别怕,我是裴松。”裴训月把声音放低,在楚工匠瞪如铜铃的眼中指指身上的衣服:“说来话长,我被人跟踪了。所以换身衣服来见你。”

楚工匠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惊愕还是艳羡,憋红了脸,夸一句:“裴大人男身女相,真是清贵之兆”

“谬赞。”裴训月摆手,“楚工,你约我来,到底为什么要事?时间紧迫,还是速言为妙。”

楚工匠连忙称是,又将铁门加拴一层,这才从自己怀里抽出一轴诗卷。这诗卷极长,蒙了灰,倒像是从废墟里拾掇出来的。卷上题了一首闲情词,裴训月从左往右依次读了三遍,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甚至看了上句就能隐约背出下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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