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思几许,宣明珠便将宝鸦留在了她父亲身边,行若无事地告诉小姑娘和爹爹先逛一会儿。
转身前,却给梅鹤庭留了句话
“方才对柳郎君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世人总以得不到的最好,可你既然得过一遭,而复失,何必再执着复得。
若两心自在,何妨与你坐下同饮一场酒,就如萍水相逢一般,好过一次次避,欲盖弥彰,彼此乖张。
只要,你能放下。
父女俩在松下目送宣明珠向后阁去,小的乖巧,那大人比小人儿驯默。
宝鸦直到瞧不见阿娘的背影了,始抬脸问“女儿一事不明,阿爹和阿娘往日皆不佞佛,何今日都来拜佛啦”
混着沉檀香的风吹动她稚鸦色的鬓角,腕上的三角平安符随风翩跹,平息后坠入袖间。
梅鹤庭侧身挡住风口,视线落在小姑娘臂腕处。
“阿爹不见佛祖,来拜菩萨的。”
却说宣明珠携婢子沿莲花石径转过正殿,毗卢阁畔,入眼便见一片槿篱修竹,隔绝了前殿的喧嚣,好一处清净所在。
喜人的,这里无丝毫宣明珠不喜的佛香味,尚未走近,先闻到一阵熟悉的茶香。
她眼窝微热,不觉加快脚步,僧寮前的天然青石矶旁,正一人素手烹茶,风容宁止,宛如紫莲座上宾。
宣明珠见了,心神微失。
当年她便很不理解,不赞同九皇叔剃度出家,好端端的意气肆流九亲王,何要与青灯黄卷相伴余生
他入寺后,她还来找过他许多次,甚至带着人来闹过一场,要从佛祖手里抢人,可九叔始终避而不见。
这多年过去了,眼前僧人,不复鲜衣怒马,只一件海青袍,外罩水田袈衣,黑白两色,清静和寂。
僧人侧目,冰蓝琉璃色的眸子逡过她双眼,落在那颗朱砂痣上。
目相对,宣明珠一刹笑起来。
这双风流绝轨的眼,除了她九叔谁还配,不她九叔还能谁。
她上前敛衽见拜“九皇叔万福金安”
法染寂静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昔日少女,梳起了妇人青丝髻。
任由她行过宫礼,开口道“过来。”
他身边的石杌上铺一张什锦绸垫,像早着她来。
宣明珠揽袖落坐,此时将对梅鹤庭的多管闲事置之度外,心中只重逢的欢喜,“九叔,你好”
法染眼睫慢眨,点头,微侧头望着她的左颊,忽而伸指,轻抚她的脸腮。“瘦了。”
毫不避忌的温度自指尖传来,宣明珠微怔。
听见那句家常语,笼在那对水眸中的清光娇软起来,眼里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轻笑出。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连昭乐也不见,如何记得十年前的腴瘦不信。”
这晚辈向长辈撒娇的口吻,别人不知道,身后的泓儿听了怔营一瞬,眼圈便沁红了。
她家殿下宣家过了三世辈的姑奶奶,经习惯关怀照顾小辈,殊不见,长公主也只才二十几岁,也尚个正当韶华的年轻姑娘。
这青天这人间,都不过欺公主顶上没了长辈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将一位好好的金枝玉叶,磋磨得连娇赖一也寻不着途。
好在如今九王爷出关了,不管他宗亲还出家人,到底除了先帝后之外最疼公主的一个。只望二十八周天神佛大慈悲,让九王爷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从此殿下才真正去苦得甘了。
泓儿满心愿的时候,法染清曼的音徐徐袅荡在竹林间,“你左颊颗单梨窝,瘦一分则可见,丰一分则无,自小便,奇异得很。所以知道。”
宣明珠听了配合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久违的孩子性气,抿得那枚独一无二的梨窝如新酿的梅子酒,浅浅的盏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来。”
宣明珠闻言,心头轻跳,便知梅鹤庭事先必对皇叔说过了。
她些懊恼地蹙起蛾眉,“昭乐的烂摊子家事,教九叔见笑了。”
法染只静静瞧着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无对她生活的评判之意,也无对她病情的担忧之色。
一个无悲无喜的和尚,真与从前那一笑风华的宣灵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嘘,摸不准九叔如今到底修了个什,只得将手递去。
觑着九皇叔的脸,她心里竟几分忐忑。
其实,之前被那多郎中断过寿数,历生历死也看淡,按理她不该再心生波澜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样,她好像到了少时将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怕九叔罚,怕九叔一味说好话不去罚。
如今怕法染担心她,害怕法染不担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