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栋梁的存在,仿佛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个台长儿子的印章,别人老远看到他,都立刻戴上名为势力的面具,让他无法分清哪些人本就真诚,而哪些人在刻意演绎。所以,在那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血液之间,他更看好不善言辞的小谢,即便他清楚小谢的资质远不如高梵。
陈相不曾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戴着扭曲的眼镜看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为安全和省力的做法。
任天富和高梵立在观测场附近的林荫地下,热烈讨论着。陈相走近时,高梵立刻跳到他面前,神情激动。
“任老师说,那个气球,升到3万米高空的时候,在爆炸之前,能膨胀到1oo倍的大小。”高梵指着天,语气感慨:“1oo倍诶!它在我手里的时候都有1米见方了,1oo倍就是1oo米,太大了吧!真的假的?”
高梵这番言论让陈相哭笑不得。眼前这姑娘,真是应了她的名字,一身多余的艺术细胞,放个气球不关注回传的数据,反而在意它在天上是什么样子。
“你任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比他更了解气球。”陈相连忙把话题转到专业上,“地面气压和高空气压你都测到了,气球胚子的延展性,你往里面冲了多少氦气,你也都知道。不信的话自己算一算就是了。”
“我当然知道怎么计算。”高梵仰着头,眼里满是神往,“就是想和你分享一下我的心情。几万米的高空,下面是粉蓝色的曙光,上面是淡绿色的气辉层,一个柔软的白色气球悬浮在两层之间,像一朵离群的云彩,不断生长和蒸腾。这多震撼啊。”
一时间,陈相不知道怎样接话。这种过于浓重的感性和浪漫,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的。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些。能在苟延残喘的生活里,保持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这样的人,大多拥有一颗柔软的心。就像张瑾玥那样。
任天富显然很崩溃,他让高梵回到集装箱房里监视数据回传的情况,然后拉着陈相到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讲话,一脸无可奈何。
“她是被招到预报岗上的吧,在我这边轮岗体验一下就会跟着你和林芳了吧。我真招架不住她。”
“她胜任不了?”陈相心里十分认同任天富的感受,但还是这么问了。
“不是不胜任。她手眼利索能干肯吃苦,记性顶格好,说让背手册一会儿就背完了。”任天富焦虑地望着集装箱的方向,抓耳挠腮,“但她太跳脱了。我让她至少每隔1o分钟看一眼回传数据的情况,检查到异常值,及时汇报,看情况申请补测。结果她问我,不能写个程序自动检查吗?”
任天富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机器把事都做了,还要人干什么?机器能有人细致?她思想有问题。骨子里依赖机器的话,总有一天会被蒙蔽双眼,看不到故障。咱们这里现在是基准站了,观测出问题那可是不小的事故。”
面对任天富的吐槽,陈相没做声。他的想法和高梵反而是一样的,但在三年前,被现实毒打后,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表露过。
“你愿不愿意去预报岗?”陈相问。看到任天富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时,又补充道:“我也觉得她不靠谱,想让她接你的班,把你调去预报岗。”
任天富的脸色没变,一点都不像陈相想象得那样惊喜,这让陈相有些意外。到预报岗后,职级工资不变,再多拿一份绩效工资,完全能把任天富的生活质量提高一截。
一线核心业务多,素材也多,做做科研,论文,以任天富的能力,绝对能带着正研高工的名头退休,退休工资比他现在在职还要高。辛苦一辈子,好歹安享个晚年。
这种好事落到谁头上都要乐开花,任天富是在纠结什么?
正当陈相打算把满腹疑惑吐出时,任天富的脸色变了。从惊讶,到转瞬一逝的神往,再到无法掩饰的失落。眼里是不甘和委屈,但脸上写得却是认命和自甘堕落,像棕榈树光洁又沧桑的树干一样,令人矛盾。
“那我的观测业务谁来接手,高梵吗?她做不了这个的。”
这下轮到陈相惊讶了。任天富直接错开话题,问出了一个本不该他操心的问题。
陈相想不通,就算任天富再木讷,也能意识到,正在提出这个绝好机会的人,是在预报业务上拥有极大话语权的席,更是省台台长的儿子。
虽然陈相从未想要和赵栋梁在工作上有任何交集,更不可能为任何事情去求赵栋梁什么,但外人并不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外人眼里,相比于“我是席”,“台长是我爸”显然更能给陈相的提议背书。面对唾手可得的机会,任天富不紧紧抓住,反而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谁来做。”陈相忍着疑虑推进话题,“放气球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迟早也要全面自动化,就像被淘汰的人工观测那样。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硕大的观测场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来维护,机器自查报警后,会自动把厂家叫过来维修。”
“至于高梵,你不用担心她。她的心不在这里,迟早要走的。”陈相说完这句话后,在心里补上一句:和我一样。
太阳已高照,逐渐增大的天顶角让光线褪去3oook色温特有的柔和,艳白的光把一切景物的轮廓变得锐利。任天富站在棕榈树枝叶的阴影下,始终沉默,直到嗡嗡的引擎声从半山腰的车点传来。
“算了。”任天富以两个字终结漫长的思想斗争,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巨大的包袱,“没用的。”
“你不怕未来有一天被机器淘汰掉吗,那样的话,就只能去后勤管理矿泉水和打印纸了。”陈相不假思索地追问。在他看来,一个技术人员去做是个人都能做的工作,是一种残忍的流放。
“我已经被淘汰了。”任天富一脸释然地轻摇下头,接着捂起肚子慢慢走向主楼,只留陈相一人愣在原地。
“哧——”
客车气垫门的放气声传到耳畔,那是车的最后信号,但陈相并没有追赶班车的冲动。他死死盯着任天富的背影,任由蓝白涂装的大客车消失在自己的余光里。
任天富在人前永远是一幅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姿态,像被狠狠打压过的、没自信的孩子。但刚才,他却展现出陈相从未见过的笃定,像是以非神之身上达天意,一眼洞穿自己的未来。
陈相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