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尾音吊得高了些,歪着双格外慈祥的笑眼,像是和小孩子?说话的神气。池邑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觉得是回到了小时?候给她搂在怀里的情?形,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爱拧他一下,那疼痛使他感到一个女人?缠绵的怨恨。
他知道她反覆无常,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然?而他也习惯了她古怪的脾气,反而慢慢觉得那两分的好在那八分的坏里,多么难能可贵。
他心下那一点紧张同在朝堂上的紧张又?不大一样,朝中的明刀暗箭总带着凛凛的寒气,非常清楚不论是朋党或是对手,都是因利而聚。而她不一样,她好或坏全?凭心情?,偶然?温柔起来也像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不带目的。
他忙回敬着给她搛菜,“吃是常吃,只是不如母亲在时?烧得可口。”
老太太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我吃不下了,我老了难克化,晚饭稍微吃多点夜里就睡不安稳。”又?道:“我们回南京时?我专门?把厨房里的老盛妈留在那里,就是叫她给你烧饭吃,我晓得你吃惯了她烧的菜。那道烂炖鸽子?肉也是我教给她的,怎么又?不可口了?”
池邑搁下碗,将两手撑在膝上,“她姜片搁得多,吃着有些辛辣气。”
老太太稍微攒眉,“从前?说过她多少回,她就是难改。”说着招呼着池邑往那边暖阁吃茶,“我那原是炖羊肉的法子?,教给她的时?候就说,鸽子?肉不如羊肉膻,姜片要少搁点,她像是没?记性。如今年纪大了,只怕愈发不中用。”
池邑笑着接话,“所以儿子?也就不说她了。”
老太太走到榻前?,回头笑睇他一眼,“你就是带人?宽容,这一点比你大哥强。小时?候人?家都说将来做了官,你大哥恐怕要比你有出息,我不信,他们晓得什么啊?你那是宅心仁厚,大事上有决断,不像你大哥,小事上苛刻,大事上反倒没?主意。果不其然?,叫我说准了吧,还是你有大出息。”
她叫他在榻那端坐,打发丫头出去瀹茶,幽幽地向他叹了口气,“所以也难怪你妹子?最亲你。那时?候你们父亲那样,成日不管事,也不管儿女,只管他自家高兴就完了,我也忙着府里的琐事,还亏得你,成日将你妹子?带在跟前?。要说起来,她那脾气有一半还是你给宠坏
的,所以你也只好担待着,凡事顺着她些,不要和她计较。”
池邑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滞了一下,“听说三妹病了?”
老太太脸上无可奈何地怄起来,“前?头几日就开始说头疼。”
池邑没?说要去瞧碧鸳的话,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老太太既不喜欢他们兄妹走得近,也不喜欢他们离得远,她心中理想的距离,是他们人?和人?隔得远,但在心灵上做哥哥的能永远偏护着妹子?。
所以他知道,碧鸳在家一日,他就永远有家难归。
“你别理她,随她折腾去。”老太太咕哝了一句。
话虽如此,到底做娘的放不下,依然?把池邑从燕太太那边支开,这些年来都是这样,好在池邑习惯了身边没?女人?。
一时?丫头端上茶来,她从茶盖的缝隙里窥他,见他垂着眼皮呷茶,侧脸的轮廓有种不近情?欲的淡然?,她倒也不觉愧疚。
往后就是她死了,碧鸳大概也不会?像少女的时?候那样闹,因为他早在精神上被?她们反反覆覆的无理取闹给阉割掉了,也许他是怕了女人?,也许是厌烦,总之是对女人?丧失了兴致,何况到这岁数,常对着朝堂上的刀光剑戟,更没?可能再去迷恋儿女私情?。她们尽可以放心了。
但碧鸳心下仍有点惴惴的,还试探地和芦笙说着:“自你父亲回来,我看你母亲像是高兴了许多,前?一向还病,这一向就好了。”
“我娘成日说累呢,为三哥的婚事忙得脚不闲。”
她们吃过晚饭在榻上吃茶,芦笙习惯盘着腿坐在榻上,整个身子?俯贴下去,在茶碗边缘小口小口地啄,玩似的吃茶。碧鸳很厌烦她这样子?,觉得全?没?个侯门?千金的端庄,但想着她是她二哥生?的,便对她有一种矛盾的恨意和包容。
“难得你父亲回来一趟,你母亲还不忙里偷闲地和他多说说话?”
“老爷可不爱说话。”芦笙想着有些失落的样子?,“从前?看他的家书,总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爹,谁知竟是副冷冰冰的样子?。”慢慢想着更觉灰心,“他们还说我长得和老爷不大像,老爷长得很好看哩,倒说三哥像他一点。”
碧鸳笑起来,“你三哥是要和他像一点,不过他是男人?,你是姑娘家,不好比的。”
芦笙很对自己失望,要是同她父亲像一点,一定要比现在更美貌,“我娘不叫我等着选王妃了,说是老爷说的。”
碧鸳诧异一下,“为什么?”
“老爷说我性子?太闹腾,不如四姐姐稳重。老爷看我什么都不好。”
这倒是实话,碧鸳只得握她的手宽慰两句,“不选王妃也没?什么,咱们的小姐,还怕嫁不到好人?家?你看你三哥多有志气,他就不愿做皇上家的女婿。”
芦笙撇着嘴,“有志气还要娶个丫头?一想到往后我要管个丫头叫嫂子?我就不服,大家都不服呢!”
这就不干碧鸳的事了,不过听说她二哥倒像很看重玉漏这个儿媳妇,私下里还送了银钱过去给人?家添办嫁妆。她少不得跟随,隔日把一副翡翠头面悄悄使人?送去给池镜,叫他送到连家去。
如此东挪西凑的,玉漏的嫁妆日益丰硕起来,四季的衣裳鞋袜,并一些布匹首饰也凑足了十六箱摆在新?宅子?里,等着次日跟着迎亲的人?一道抬进池家。
她娘尤其喜欢碧鸳送来的那副头面,请人?看过,嵌的都是上好的翡翠,趁夜里便来和玉漏要,“你明日去了池家,隔几日你爹讨的新?姨娘也要进来,娘少不得要给人?家个见面礼,偏又?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话音未落,玉漏便冷笑道:“您想要什么?”
她穿着一身大红寝衣坐在铺上,新?屋子?里早已张灯结彩起来,一对红烛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有股冰冷的喜气。
秋五太太一见她就是不好说话的样子?,可既开了口,没?有往下咽的道理,便坐到床沿上来拉她的手,“你们姑太太送的那副头面里又?一对耳坠子?,我看不过两颗翡翠珠子?,也不值什么——”
“不值什么你还要?”玉漏把腿放直了倒在枕上,背对着她,“人?家送来的银子?给我办嫁妆,你们私下昧了多少我都没?和你们理论,这会?又?和我讨东西?你别想!趁着这时?候我索性和你们说清楚,这一向你们从我身上刮去的好处,也算对得起你们养我一场的情?分了,日后我到了池家,你们少隔三差五寻到府里去。一来我也没?有多的好处打发你们,二来我原没?指望你们给我脸上增光,只求你们少丢我的体面就阿弥陀佛了。”
秋五太太猛地一番气涌,忙扳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好啊!听你这话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就预备着连爹娘也不认了?这还没?沾上你什么福呢,你就先翻脸了!”
玉漏望着她哼哼笑两声?,“您只管闹起来,家里住着那些个亲戚,这半夜三更都等着听您嚷嚷呢。”
一下哽得秋五太太不敢闹了,她又?翻过身去,露给她一个冷冷的肩头,“我没?说不认你们,只是我深知你们是什么德行,少不得要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将来你们藉着池家的势力惹出什么麻烦来,可不要去找我替你们搽屁股。你当那三奶奶是那样好当的?等我明日进去了,不知还有多少烦事等着我呢,我可没?那个闲空理你们多生?多惹的麻烦。我知道你听了我这话不高兴,要嚷你就嚷,只要你不怕亲戚们笑话。”
秋五太太心下一凉,又?怕真给人?听见,又?想着她明日出门?子?,又?想着近来都是托赖着她才?发了财,升了官,置办的新?房子?,只好咽下气自回房去了。
玉漏听着她阖上了门?,不知何故,想到明日出阁,更觉从此孤立无援,前?方黯淡。便将眼狠一闭,强着自己睡过去。
次日不到五更天便爬起来,乱着洗澡装黛换衣裳。屋里乌泱泱挤着亲戚家的女眷们,争先恐后地夸着奉承着,听见外头也是宾客不绝,一样争相奉承着连秀才?,连秀才?永远作?出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笑着和人?点头,“托福,托福。”
有人?问:“新?姑爷几时?过来?”
连秀才?一听“姑爷”二字便觉通体舒畅,池家的公子?成了他的姑爷,周围十亭谁家有这本事?少不得器宇轩昂地拈起袖,将一条胳膊剪去身后,昂首挺胸道:“算好了时?辰,卯时?三刻过来迎。”
满院挂着红灯笼,他脸上的喜气倒比玉漏抹的胭脂还足,恨不能太阳赶紧高升,照尽他这一日的风光。
近卯时?三刻,老远就听见街上吹锣打鼓的动静,家丁来报:“来了!”连秀才?赶到门?上一看,忙四下里吩咐,“快、快点爆竹!”
辟里啪啦四下里一炸,总算他那位女婿粉墨登场了,穿着大红圆领补服,戴着乌纱帽,玉树临风地骑在马上,领着一大队人?马朝连家门?前?走来。连秀才?并秋五太太心内皆暗暗松了口气,这女婿果然?生?得人?才?出众!前?些时?还唯恐是外界的传言,隐隐担忧那么好个人?,怎么会?瞧上他们三丫头?可别是身上带什么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