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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在第二天提出要自己去办点儿事。
援朝有些不放心,解放说,他不要紧,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援朝点点头。
解放先又去了一趟爱军的坟上,他随身带了一包花种。是一种最最普通的花,北京人俗称死不了的。细矮柔软的花茎,但是它的根系却是坚韧的,强大的,会绵延好大一片,花朵的茎断了或是被摘下了,往土里一插,就又会活过来,开出简朴单薄,却颜色丰富的花来。结了籽,风一吹,来年又是一片。
这是原先爱军家小院里种着的,他们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花。
初春的天气,下过小雪的土地软湿泥泞,正是播种的时节。
解放对爱军说:你看着,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花,明年天得会比今年多,后年,一定会比明年还多。
下午,解放又回了爱军家的小院,向老邻居们打听古兰娘家在哪儿。
邻居们都认识解放,也有的小声地对他说:现在还来找他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避避嫌吗?
也有的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感叹解放是有情义的人,知道干妈家里遭了难,还惦记着他们娘俩。他们把地址告诉了解放。解放一路摸过去。
这也是典型的老北京的小胡同。
解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不敢冒然地进去,只在院外角落里呆着。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古兰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身形已见臃肿,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愈见憔悴。
她的脊背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挺直,丰厚的头发,原先总是编成一根大辫,再细致地盘好,现在绞掉了,直短到耳际,戴着孝。
解放下意识地又往别人家的门洞里缩一缩。
他知道古兰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他更不敢看见她。
解放清楚一件事,自己与爱军的爱情有多无辜,古兰就更无辜十分,自己与爱军的结局有多伤痛,古兰就更伤痛十分。
这一天一夜里,解放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爱军,他仿佛能看到爱军站在顶楼,背后是大片淡青色的天空,他的胸口藏着给母亲与妻子的信,解放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爱军的愧疚与不忍,解放看不到那信,但是解放能够懂得。
古兰慢慢地走进四合院,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解放更想看看干妈,他呆到天黑透了,悄悄地摸进院子,扒着古兰娘家的窗子,往里张望。
屋里点了一盏灯,倒还明亮,古兰在裁着衣裳,那瘦高个儿的老妇人,正给她做帮手,想必是古兰的母亲。这间屋子的格局与蒋妈妈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解放看见了蒋妈妈,她坐在炕角,好象在打着盹。她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偶一侧头,解放才看清她老了十多岁的面容与呆滞的神情。
解放退出小院,直走了大半夜,回到自己家。
家里亮着灯。
解放知道,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母亲骤然看见儿子,愣住了,半天作不得声。
解放的妹妹扑上前来,小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萎顿不堪,看见母亲与大哥的神色,仿佛是出了不幸的事。刚刚丧父的少女敏感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压抑与悲惨的气息,攀紧了解放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大哥,大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年龄的差距,空间的距离,兄妹俩平日里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失却了父亲的依傍,小姑娘本能地在兄长这里找寻安抚。
解放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只是,大哥太伤心的缘故。”
解放抬头望向母亲:“妈,爱军,不在了。”
母亲刷地流了一脸的泪,表情却好象冻住了一样。
解放睡下后,母亲摸黑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也试着叫他:解放,解放
解放没有回答。
母亲又摸着黑走了出去。
解放其实并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那种夹杂着雪粒的雨,扣在窗玻璃上,细碎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