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海飞天堂内,一位灰袍宽袖的老人坐在客席位,轻轻地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老人下方,坐着一位俊秀的年轻男子,那人的眼睛清澈而忧悒,原本极为动人心神,可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没有人能看见。
男子下,便是曾以五雷天心轰死了风雨楼上官中神的雷动天,此人看起来三十岁不到,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雷动天下,是一身娇黄的雷媚,她跪坐在辉煌的灯火中,手中抱着一把髹漆黄油纸伞,美艳绝伦。雷娇的下,还有高山堂堂主任鬼神,流水堂堂主邓苍生。
除了这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六分半堂列席今日之宴的还有满头白的豆子婆婆,虬髯满脸的三箭将军,曾把守过破板门要塞的十一堂主林哥哥等人。而金风细雨楼这边,说得上有分量的,却只有莫北神、茶花二人。
原定的开宴吉时已经过去很久了,雷媚轻轻地笑了起来,水一般的眸子扫过风雨楼诸人,娇声道“苏公子这是嫌我们诚意不够,故而不肯露面么”
“当然不是。”茶花果断地否决道“公子马上就到了,请各位堂主稍安勿躁。”
天泉山下的绿巾巷,大雪翛然无声,王小时也明白了雷大小姐话中的未尽之意。
像雷纯这种不会武功的人也就罢了,但他们这样的江湖高手,没道理辨不清人。所以,白愁飞没有做那种下作的事,而闻楹在明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直接出剑伤了她二哥的命根,彻底踩断了白愁飞的脊梁。
想到这里,王小时一阵后怕,幸亏她坚持当场辨个明白。她二哥已然残废,决不能再背着大嫂的污名。白衣女子猛然抬头,看向苏梦枕哀声道“大哥你都听见了你要为二哥做主”
苏梦枕一动不动地站在雪中,目光落在闻楹的双手上,若有所思。
杨无邪站出来,先向雷纯行了个礼,这才问道“敢问雷姑娘,那贼人长什么样子”
“蒙面,一身黑衣。”雷纯答道“我看不清楚”
而白愁飞好穿锦衣,今夜亦是如此。
盛无崖闻言,深深地看了雷纯一眼“你很有胆色,是我小看了你。”
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雷纯面上虽然没有丝毫异状,但袖中的双手却紧紧地绞在一起,连指甲都要被掰断了。她看着那个不动声色的少女,心想,这是何等可怕的对手,她从未见过武功强到这个地步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强敌,哪怕有一丝机会,也值得用命去搏一搏。若她今日当真死在此处,那自然是最坏的情况,但也是最好的情况。闻楹最好被激怒一剑杀了她,这样,今夜的事就永远说不清了。
连着两辈子,盛无崖的武功都练得一骑绝尘,大大过了江湖平均线。武功高了,便可以一力降十会,无视大多数阴谋算计。当然,她站在高处太久,也有坏处,那就是容易忽视普通人的手腕,尤其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惯用的手腕。
“闻姑娘与白公子无冤无仇,没道理下此狠手。”杨无邪又说“雷姑娘,请恕在下无礼,按姑娘所言,白二楼主应当是救您脱厄的恩人。闻姑娘既然是把他当成贼人才动的手,这一路您就没解释两句么您就没有将前因后果说明白么您就看着二楼主被这样绑回来么”
雷纯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会武功,所以要靠惊神指才能认出白公子的身份。闻姑娘身手那样好,想来耳力眼力,都不同于常人吧所以我也想不明白,闻姑娘此举的真意”
这话针对的是杨无邪那句“闻楹是把白愁飞误认为贼子才动了手”。
“至于解释”雷纯抬起头,看向了温柔和唐宝牛“温少侠和唐公子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帮众,当时也是闻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并未多问一句。我一个外人,怎好过问贵帮的内务”
这句话的意思是,白愁飞就算是她的恩人,她一个不明真相的弱女子,也不好在温柔、唐宝牛都不出头的情况下强出头。毕竟,那可是闻楹。
杨无邪没有问温柔和唐宝牛为什么沉默了一路,因为他若是自己碰上这事,大概率也是闻姑娘说什么就做什么,绝不会多问一句。究其原因,全因他毫无保留地信任闻楹。而温、唐二人,就算对那位少女不够信任,以闻楹在风雨楼然的地位,他们俩也不会质疑违抗对方的吩咐。
“所以,为什么”王小时思及自己的武功,也不至于会被夜色所迷,误伤的推测被排除后,就只剩下闻楹故意伤人这个可能。所以,她总得问一句“为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只因白愁飞对雷姑娘无礼。”盛无崖站在雪中淡淡道。
事情展到这一步,就变成了闻楹和雷纯各执一词。既然是各执一词,就总有一方在说谎。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下,要相信谁,就非常唯心了。
杨无邪快地在脑中梳理了一下这件事带来的后果。若闻楹所言为真,那白愁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绝不可留在楼中。与此同时,雷纯包藏祸心,所图甚大。若雷纯所言为真,就变成了闻楹仗着武功高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堂堂一个风雨楼二楼主,说阉就阉了,说废就废了,一点余地都不留。
而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若偏信雷纯,就会得罪闻楹这样的强助,自断臂膀;若偏信闻楹,在他人眼里就成了在当今第一高手面前不顾兄弟死活的软骨头,难以服众。
无论他偏信谁,风雨楼都必将分裂,苏梦枕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毕竟眼下众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拥趸,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
苏梦枕要如何表态
大雪中,那位青年公子什么都没有说,而是仍在打量少女已经藏起来的双手。
而盛无崖则在思考,她仅存的那一剑,要用在何处。
如今,她只剩下一剑的余力,不出这一剑,闻楹仍是引来天雷的一流高手。出了这一剑,她十有八九会露出颓势被人瞧出破绽。所以,她得好好想清楚,这一剑该用在哪里。白愁飞固然该死,但雷纯肯定不是为了好玩才出尔反尔。
就在这时,莫北神的人马再次赶至绿巾巷,催促苏梦枕等人回山赴宴。
“大哥”王小时大喊了一声,希冀地看着自己的结义兄长。出于对苏梦枕的尊重,她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在等她大哥的吩咐。
当然,她也明白,就算自己有所主张,也不见得能把闻楹怎么样。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叫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梦枕身上,风雨楼上上下下的帮众都在看着他。他总得说点什么,不能永远沉默。于是,这位青年公子终于开口道“众人听我号令”
他最后看了盛无崖一眼,沉声道“回山”
听了这话,杨无邪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对,这样比较好,不要急着表态。事缓则圆,先拖过这个晚上再说,后面有的是时间慢慢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