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新初在家心安理得地睡了个懒觉后,到楼下吃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才进了办公室。
他正准备提起保温瓶到底楼厨房打瓶开水,就感觉到腰部抖了几下,掏出传呼一看,是个陌生电话,赶忙回了过去。电话那头的人倒是十分热情,说王新初你现在是大城市的领导,把我这个乡坝头的老同学都忘完了。新初与他聊了半天,兜了一大圈子,才知道是初中同学钱程。
钱程与新初一同考进了三江中学,不过没再读一个班,也不知他是高中没毕业就回河东乡参了工。据说,钱程参工的指标,还是他当村支书的父亲钱来顺得到的奖励。钱来顺在光明村工作干得不错,尤其是计划生育罚款,从来是应收尽收,一直走在全县前列。钱支书的工作能力,新初是心知肚明的,就自己当年那条件,他一出马,都有收获,抬走了家里唯一值钱的大衣柜。
一次县委书记王天全下乡调研,他握着钱来顺的手说:“老钱啊,你这个姓好,名字也取得好,聚财,所以凡是跟钱有关的工作,你都走在了全县前列。你对组织有功,组织对你也要有情,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给我提嘛。”
钱来顺眼睛直溜溜地转,他紧紧握住县委书记的手说:“哪是我姓名取得好,主要是王书记您领导得好。我本人倒没有什么要求,我这个人,最怕给领导找麻烦。王书记确实要为我们老百姓解决点实际困难,我想乡上正在招‘八大员’,我儿子钱程马上就高中毕业了,把他招起去,我们全家都为乡上干活儿,为组织工作,为王书记效劳。”
王天全心想这钱来顺,还说不给领导找麻烦,一下就提出要解决儿子的工作,你这麻烦还找得小了?不过,也话倒也说得好,他是为了乡上,为了组织,甚至还是为了我王某人,便哈哈大笑道:“这个不是不可以,只是到时要参加考试,考得起才录得上哟!你儿子真考上了,也不是为我效劳哈,用你的话来说,那可是为乡上为组织效劳!”
钱来顺连忙道谢道:“王书记您真的是我们老百姓的父母官,您就是组织,为组织工作,就是为您工作!”
县委王天全书记那次调研后不久,县上真的就组织了乡镇“八大员”统一招录考试,参考人员绝大多数都是从在职的年轻村干部当中择优选拔,也有一些乡镇干部的子女获得了考试资格,新初的初中同学,河东乡张书记的女儿张忆便是其中之一。当然,像钱程这样,因为父亲工作突出,县委书记特批名额的,算是极少数了。
对于钱程来说,更为幸运的是,他参加工作不过三两年,又通过考试转了干,当上了河西乡的农经员,考到了河西乡,当了副乡长,在新雁看来,比弟弟考大学还划算些,省去了新初读大学的几年时间。
钱程问新初今年回家过年不,回来了一定打声招呼,老同学约上一起聚一下,他在河西乡一定要尽地主之宜,做个东请个客。
你哪是请客,分明是做东,无非想显摆一下副乡长的身份,或者也有一层赎罪的意思,当年你父亲不但在我家吃了肉,喝了酒,还抬了衣柜,那衣距至今还摆在村委会呢。
新初还是说了些感谢和客套话,正要挂断电话,钱程这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有个亲戚,在你们火车站做生意,嫁到了合力村,第一个生了个女儿,二胎生了个儿子,计划生育罚款交了还不到一半,户口也没上,老同学你看啷哎都要关心一下哟。你们城东镇的计划生育罚款也太高了,比我们河西乡多一半都不了,哪个生得起?”
新初心想:你娃儿到底是钱来顺的儿子,板眼儿多得很,绕了半天圈子,原来是要说这事儿,我刚才想了那么多,看来还是把你高看了,就说:“老同学,你都是当乡长的人了,也知道这计划生育罚款是按生者收入来的,我们火车站这边比老家收入高多了。这个道理我就不跟你细说了,罚款的事儿,你知道我也不是一官半职,就是个跑差的,给你打不了保票,我可以去跟领导汇报一下,就说是我老家的亲戚,罚款能少交尽量少交,争取尽快把户口上了。”
钱程笑道:“什么叫说是亲戚,那硬是亲戚呢,听我父亲说我们两家也算是远亲,我们正儿八经地该叫老表,且又是初中老同学,这是亲上加亲!”
新初想起当年家里的衣柜被抬走的往事,心想你们家那时怎么就认不到亲戚呢,就说:“话就不说那么多了,我尽力就是。”
挂了电话,新初就为钱程所说的事着起急来:他想找合力村的村支书袁华,又觉得这个人人如其名,圆滑得很,当面打哈哈,背后耍滑头,怕落不到实;他想找李斌,这家伙对自己虽是绝对真诚,但又担心他人年轻,官儿不大,在村上说不起话,做不了主,到头来事没办成还把袁支书得罪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找赵大山好了,他毕竟是镇上的武装部长,又是合力村的驻村干部,在镇上村上说话都还是管用的。
赵大山听了新初前因后果一说,当即表态:“这个事新初你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便通知袁华来镇上商量。
袁华见是赵大山召见,以为工作上有什么紧急情况,火赶到镇上,急着问赵部长有何要事需要交办?一听乃有求于他的事情,声调也就慢了下来,把烟掏出来,跟赵大山各点了一支,慢吞吞地说:“既然是赵部长交办的事情,又是王大学的亲戚,那就按过去惯例处理,只交一半罚款算了。”
赵大山说:“我知道这个惯例,镇上领导打招呼交一半,但这个人是新初的亲戚,看啷哎也还得少一千嘛?”
袁华想,你王新初还算不上领导呢!但他嘴里却说道:“少一千我这里倒没问题,只是至少要交一半以上,镇上计生办原则上开得到证明,到派出所才上得了户。”
赵大山打断话头说道:“你莫跟我两个讲原则,老百姓最怕的就是领导讲原则,现在是特殊情况,谈感情,人家好孬是新初的亲戚嘛,再少一千,镇计生办和派出所我去说,你只管按这个数字收钱开票就行了。”
新初心想计生办主任贾诚他也认识,就对赵大山说:“赵部长,贾主任那里我去说,就不麻烦您了,如果说不动,我再请您亲自出马。”
赵大山说道:“那贾主任真的是假得很,最难得说话,还是我与你一起去找他。”
袁华忙站起来说道:“赵部长,贾主任那里我就不去了,村上年底来了事情也多,人手又少,忙不过来,我就先回去,改天再专程来镇上请你们喝酒哈!”
赵大山想:你袁华除吃饭、喝酒、打牌,时不时开个会,讲个话,你几时还做过多少事的?不就想梭边边吗?梭到一边去吧,这里也没你多大事了。
贾诚正坐在办公室?椅上,吐着烟圈,见赵大山带着王新初走了过来,忙起身递上烟说道:“赵部长您老人家还用得着亲自过来,打声招呼,小贾分分钟就到您办公室。”
赵大山从贾主任那儿借火点上烟抽了一口,就把刚才所议之事给他大致说了一遍。
贾诚一下就收住了笑脸,显得十分为难地说:“赵部长,您是知道的,我们最多减一半,很少开这个口子的,也不敢开这个口子。”
赵大山愣了他一眼道:“你莫给我说很少开这个口子,你就说开过口子没有?开过多少口子?很少开口子不等于没有开口子啊!”
贾诚说道:“赵部长,我可不是说不尊重您哈,这个口子,也只有胡书记、吴镇长开过。”
赵大山死死地盯着贾诚说:“你自己就没有开过?新初与胡书记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晓得,未必还要胡书记亲自跟你打个招呼?”
贾诚看了看王新初,说道:“既然赵部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看在新初老弟的面上,到时就这样办了嘛!没办法,都是这几个人!”
新初忙说:“贾主任,事情办了就办了,你也不要在胡书记那里过口哈,要不胡书记还怪我们打着他的招牌办事呢!”
当镇政府大楼的嘈杂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新初也就要锁上门回家了。这时,他就听见电话一直不停地响,一接又是钱程打过来的。新初说:“钱程,你的东西硬是多哟,我这电话才装不久,你就晓得号码了。”
钱程说:“上次给我回传呼后,我就认认真真在电话本上记下了。”
新初暗想:钱程确实是一个用心之人,虽然读书成绩不怎么样,但人情世故这些方面,比起自己那是懂得多了去了。他还没问钱程找他又有何事,钱程就告诉新初说:“我表姐夫在楼下等候多时了,上次上户口的事给你添麻烦了,表姐夫说必须来表示感谢。”
交罚款上户口的事,钱程不说,新初真倒还忘了,他说:“我办事也是看在老乡的份上,也不是为了哪个感谢什么的,你我同学之间还用得着感谢啊?今后兄弟有事多吩咐就是了,只要是原则范围的,我新初能够做得到了,一定尽力而为哈。”
新初说完就挂了电话。
走到楼下,新初果然看见有一中年男人跟了过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钱程亲戚,娃儿的户口上了,罚款也少交了一大半,一定得感谢领导。
新初说:“天色也不早了,你就早点回去,娃儿户口上了就好。”
那中年男人说:“这怎么行呢!”就一路跟着走了过去。走到镇机关伙食团拐角处,就要把一叠钱往新初兜里塞。老百姓送钱,没那么讲究,用红包装着,更不会用信封。
新初参加工作一年了,除了工资、奖金、差旅费,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给他送过钱,一下不知所措,竟有些生气地说:“你有钱搞这些,何必拿去交罚款。我帮你主要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最重要的是看在小娃儿上,娃儿生都生下来了,上个户口也是应该的嘛,我也不是为了收你这几个钱!”
那中年男人一下怔住了,呆呆在站在那里,心想:这真有办事不收钱的好事情?他之前找个组长,找过计生指导员,也去找过村长,找过袁支书,要么办不了,要么减一半,还得花一些钱。他也想过我镇上的领导,但认不到人呀!
新初不再理他,径直回了家。刚坐上沙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果然还是刚才那中年男人,提着一捆甘蔗,怯怯地说道:“老乡领导,我是个拉板板车做小生意的人,也不会说话,这甘蔗是我自己卖的,也不值几个钱,也就是表达一点心意。”
新初看到那个实诚的中年男人,知道自己不收下那甘蔗,更会扫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自尊,就接了过来说道:“这个还好说,钱这个东西千万不能拿,今后有什么事来镇上找我,也不用再去托人,更不要拿东拿西的。”
那中年男人说了声“嗯”,就“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新初从那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的内心是多么的欢快。
新初的心情也是欢快的。他在镇上第一次帮人办事,没想到就这么顺利。
这时,新初又想起当年为计划生育生罚款心力交瘁的母亲,想起那个被村上抬走的大衣柜,想起大姐抱着衣柜时的痛哭声,他突然就陷入了无以言表的伤感:母亲当年怎么就没有碰到一个帮她的人呢?
待那中年男人走后,新初抽了一小截甘蔗,坐在沙上懒洋洋地嚼了起来,感觉确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