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没有猪圈,关捷没有养过猪,不知道多大的算大,但这里大多数都是住在村里的人,一见那头猪就“哟呵”上了,夸它的斤数大概有个二百五。
关捷看了几眼那个二百五,感觉它的身躯确实挺庞大的,横着感觉比路荣行还长。
路荣行要是知道他拿自己跟猪比,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感想,只是他没来,无从得知这一切。
关捷看见杀猪的将重担卸在了门板上,抽掉木棍,解开绑腿绳,然后一人抓住了一条腿,准备将猪抬近热水已经就位的灶上。
可说那迟那时快,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生了。
在那四人即将力抬起那头猪的瞬间,它忽然死而复生地仰起头,哀嚎了一声,紧接着两只后蹄收起来再蹬直,抓住他右腿的大人就倒跌出几步,摔在了地上。
一个活人竟然被死猪蹬飞了,实在是荒谬又喜感,笑声在人群里爆开来,可是关捷笑不出来,因为在那个大人飞出去的下一刻,他看见的是那头猪绷直的后腿,它们在空气里打颤,抖着抖着忽然软垂下去,就像很多电视剧里,那些用手臂滑落来暗喻此人已死的配角们。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垂死挣扎”这个词,在一头该死却还活着的猪身上。
关捷忽然有点不敢看下去了。
杀猪他以前看过,但那些猪都是死透了的,它们不会动,静静地瘫在那里任人宰割,整个场景都不会让人联想到“杀”这个字眼,可这回不一样,他看见了它还活着的时候。
李爱黎老说他是傻大胆,但有时候他的胆子也很小,自从看过一只刺猬被杀之后,关捷自己就只敢杀鱼了,因为鱼不会叫,而刺猬尖叫起来跟小孩啼哭一样,听得他夜里能做噩梦。
在乡间的小路上,刺猬是一种很常见的客人,这些小东西爬得不快,一吓就会团成球,一捉一个准。
还小的时候,关捷曾经用装龙虾的桶,在路上一扑下去盖了刺猬一家四口,全部提回了家。
李爱黎简直服了他,说他真是个断子绝孙的祸害。
关捷听他爸说刺猬会游泳,就用细绳绑着最大的那只的一条腿,逼别猬在小水池里游泳给他看。或者将最小那只摊在手上轻轻地抛,这样蜷成球的刺猬才会打开身体,密集的刺就会绽出开花似的效果,非常可爱。
他开心得不得了,和路荣行一人牵一只,蹲在水池上搞比赛,可那几只刺猬大概是抑郁了,没几天就开始不吃不喝,关捷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倒进了院外的菜园里,让它们去听天由命。
然而当天傍晚,叶大妈家就宰了一只刺猬加了盘餐,关捷掏着耳朵,在家里问李爱黎是什么在叫,李爱黎说缺德,哭得这么像小孩,是谁在杀刺猬。
关捷循声跑去一看,看见了一砧板的血和一小张带刺的皮,就在叶大妈的院子里跳脚,非说别人杀了他的刺猬。
叶大妈被他嚎得挺尴尬,干巴巴地问他怎么证明那刺猬是他的,关捷证明不了,后来就再也不捉了,看见路上的傻刺猬,就跺着脚将它们往草丛里赶。
这头猪再次让他感觉到了刺猬叫时的不舒服,关捷不想看了,外加还得宰个两小时,他于是推起自行车,准备继续往前走,去看看“金”老师。
自从靳滕去了初中,他就很少能见到人了,新换的生物老师也不是不好,可是关捷还是更喜欢原来的。
这儿离靳滕家不远,关捷一想起来要去,就十分迫不及待,踩着脚踏一路狂蹬。
靳滕没有回老家,正在村里的家门口剥葵瓜子。
种下向日葵之后他根本都没管,谁知到了秋末居然结出了密集饱满的三大盘,一直挂在屋檐下,不久前靳滕去上厕,所看见了才想起来还有这玩意儿可以炒来吃,连忙兴致勃勃地生了个炉子。
别人家都在烟熏火燎地准备过年的菜,靳滕却不知道该说是懒还是干脆,买了点排骨、牛肉和大葱往厨房的大盆里一盖,就什么也不管了。
他家没有烟火气,左邻右舍地大姐们就又开始可怜他,说单身汉就是这么惨,连个给他做饭的人都没有。
靳滕看在眼里,对上面了就一笑而过,他犯不着去反驳别人,因为说了对方也不会认同,就像他明明看得见那么多人都同情他,心里却仍然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是一个道理。
而且如果他有爱人,他不可能翘着二郎腿,坐着等对方伺候他。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过上同一种生活,而不能接受别人的不同,本身就是一种狭隘。靳滕从认识到自己很险隘,一直改到现在,改了五六年,才慢慢变得不再别人说什么都想去反驳了。
时间不能让所有人都成长,但想要改变的人,却一定需要时间。
他将瓜子收在簸箕里,扒半盘就着生的嗑几颗,同时在簸箕里扒拉着找花盘的残余物,惬意得像个喜获大丰收的农民。
关捷风风火火地骑过来,老远就开始喊“金老师,你还种瓜子了啊”
靳滕循声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学生飙过来,将车停在门口,揉着红的鼻子跳上了晒台。
他有点意外,将簸箕放到地上,站起来迎过去摸了摸关捷的头,笑道“嗯,你吃吗一会儿带点儿走,你怎么来了,提前来给我拜年吗”
关捷就是突奇想来看看他,没有想过拜年的事,但是靳滕一提他倒是记住了,琢磨着回头叫上他的现任学生路荣行一起,因为靳老师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亲戚可走。
“没有啊,”他老实地交代道,“我到前面看人杀猪,离你这儿可近了,我就过来了,你忙不忙”
靳滕回屋里给他搬了把椅子,摆在了另一边门的墙后面,示意他坐“我不忙,你来得正好,一会儿我炒瓜子给你吃。”
关捷的小眼神里登时闪过了一丝怀疑。
李爱黎以前会把老南瓜的籽都攒起来晒干,说给他炒瓜子吃,但是屡炒屡糊,每次都黑得一嘴的炭味,他看靳滕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论翻炒的技术,应该只会更差。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候后,坐在炉子旁边的师生俩,对着一锅没有加糖的焦糖色的瓜子,苦到无法下咽,不得不倒进垃圾桶再接再厉。
善于吸取经验的靳滕拿掉了一个煤球,第二锅就好多了,两人欣慰之余又开始作妖,加盐加八角加孜然粉,跟扮家家酒一样,炒出了一锅粘手的怪味瓜子。
等到炒完,关捷也该回去拿猪排了,靳滕找了一张废试卷,给他包了一兜,让他回去享受劳动的果实。
关捷将还热着的瓜子包放进车篓里,正要拜拜,靳滕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折身进了趟屋里“等等,这几本书你帮我带给小路,他上次问我拿,但我那回没找到,给。”
关捷接过来瞥了眼书脊,现是童年、海底两万里和鲁冰孙漂流记,立刻放进了车篓里“知道了,那他什么时候还给你呢老师”
靳滕笑道“什么时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