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千杉到现在仍记得张弓长看见自己时那目瞪口呆的样子。
有时候她会想,为了达到目的费这么大的力气,究竟是不是值得。就算杀了沈凤鸣,距离自己想要的,仍然很远。她不是要这块金牌。或说,不仅仅是要这块金牌。金牌不过是个跳板。下一步,她要转而对付的,就该是张弓长了。
她给了自己五年,如今已过去了三年,自己仍然只是一个银牌杀手。若不是错过天都峰之会,也许结局就完全不同,因为就算厉害如马斯,其实也未必能够逃脱得了自己的“阴阳易位”惑术——沈凤鸣这号人物,当初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忽然想起那一天被沈凤鸣嘲笑“你根本不懂我为何非要这个位置不可”,可是,是你才根本不懂为何我非要这个位置不可。你以为只有你们男人的野心是值得称道的么?你可知女人的执着却是种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我只要一年,因为我会在那一年里,逼自己找到机会,用获得金牌杀手的手段,去获得黑竹会当家的位置。
在最后那个位置上,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只要我能看一眼那一本写满了罪恶的册子,这五年的光阴,也便值得了。
江湖中稍有阅历的都知道,黑竹会记录任务的册子,是绝密中的绝密。
这是因为,从创会以来的规矩,就严禁会中人向任何人透露背后金主的任何消息,倘若违背,便是触犯了会中最大的戒条,那惩罚,非仅止一个“死”字而已。
会里接的案子都由一个专门的人加以记录,并将这册子保管着,就连金牌杀手也是看不到的,只有保管的人与黑竹会当家,在二人皆在场的情形下可得起锁翻阅。
就算近年来黑竹会纪律涣散,对于这本册子的规矩,却还没人敢破,所以娄千杉来了黑竹会这么多年,始终连保管册子的人是谁都不知,最后也只能走上这唯一的一条路,先争夺金牌杀手之位,再试等待做上黑竹会当家的机会。
“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她想就算讲给沈凤鸣这样的人听,他大概也是不会懂的。他多半也不会明白为了找一件当年血案的幕后主使,为什么值得一个少女耗费这么多年的光阴,在一个完全不适合女人的地方,努力往上爬。
张弓长当然也不懂了。她也不指望他们懂。反正在这个看不见光亮的世上,可以做的不就是利益交换与互相欺骗而已么?
这也正好,因为这样她才有自信再一次来找张弓长。只要她能证明自己仍有价值,并且,可以为他在朱雀面前,争得更多的利益。
张弓长果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美人儿在朱雀面前,可以获得的利益太明白了,比一进来就会惹事的沈凤鸣,怕不要好过太多?趁着沈凤鸣惹恼了他的机会换娄千杉到他跟前,就算是自己也不会拒绝,何况嗜色如命的朱雀。
如今要做的,就是设个局,让朱雀,让自己,的这些决定,都作得更为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无懈可击。沈凤鸣平日不拘小节的地方很多,这种机会并不会少,不过,他们本来还打算等一等——等着朱雀发话这一次怎样处置沈凤鸣。如果他已经对沈凤鸣下了手,那么,甚至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沈凤鸣的离开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 可惜等来的消息偏偏却是:朱雀将沈凤鸣放了出来。
娄千杉不得不在心里轻叹。如果朱雀当日对你施以惩罚,而不是没作任何表态地就放了你,你或许反而不必丢掉性命。大哥亲手杀你毕竟也落人口实,为了长远考虑,终究还是要借朱雀之手。
——沈凤鸣,“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呢?
内城的午后,一如往常。没了娄千杉的跟踪,沈凤鸣走得轻巧而悠闲。
他不想因为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坏了心情,可终究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只能一再提醒自己,娄千杉根本不能将自己怎样。唯一能将自己怎样的,只是大哥。
可是那个“大哥”其实却更令他不满。自那日自己被朱雀关入地牢,张弓长就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若将位置互换,他想自己是断断不会如此无情的。也许张弓长摸不准朱雀的态度,怕得罪了他罢。但便算是自己被放出来之后郁郁一人在家里养伤,也没见张弓长来问过半句,这就有些……叫人伤心了吧?
我又无心威胁你的位置,何必又要看我不顺眼至此。他心里叹着。又想,或许是嫌我没在朱雀面前给他长什么脸。若换了马斯,也许便会讨朱雀的欢心?
这般走着,新总舵已在眼前了。这也是一家王室府第改建而成,地方甚广,算得上一个像模像样的“总舵”。只是没什么人进得来,不免冷清。
似乎来得早了,张弓长还没在。沈凤鸣先去了收集文书的房间,顺手拿起案上这几日送过来的一些记录,翻看了看。
见记录之上几个与自己熟络的都已到了临安,他不自觉一微笑,提笔便将他们如今落脚之处一一抄录下来。细细翻看之下,娄千杉也在记录之中,到达之期是三日前。想了一想,也还是一起抄了下来,将纸折了,放入怀里。
然后才又接着往自己的屋里走。将将一推门,他忽然一惊。有人。有轻轻的呼吸之声,正从屋内传出。
他心里莫名地一凉。难道有伏?然而门一开,全神戒备之下,却并无遭到任何暗箭偷袭。
那么那个呼吸是……?他往屋里望去。
这是他的房间,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已经不太记得屋里是什么样子了。可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床上,绝对不会有别人的。
但现在,床上睡着一个姣好的女人,衣裙半解,两条洁白而光滑的长腿大半裸露在外。她鼻息仍慢,似是睡到半梦半醒,想翻身却未翻,撩人心弦。
他深深地抽了口凉气,已经知道,这是一件比偷袭更难处理百倍的事情。
能出现在内城之中的女人,决计不是没来头的。就这样往自己床上一躺,偏偏这总舵之中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其中的事情,还能说清吗?安静的午后,这种感觉,便如尖刀毫无声息地已刺入咽喉,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有寒意从脊背上升起。
“这是个圈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五个字了;接下去,“是谁要害我?”这五个字的答案,也几乎不费任何思量。
();() 是张弓长叫自己今日午后过来;黑竹总舵若没有自己和张弓长的允许,旁人也进不来。还用得着想?
只是,现在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内城可不是讲道理、辩清白的地方,如果这女子是哪家皇亲,甚至是哪宫妃子,纵然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总也非要有个人人头落地才好交待,而这个人,除了自己还有谁?前两天才刚得罪了太上皇,那笔帐说翻可还没翻过去,好了,现在再来一项死罪——这兵不血刃的手段,出乎意料已极,也毒辣已极。
他心头竟也涌起丝恨意来,恨自己究竟天真了点,究竟轻信了点,也恨张弓长卑鄙了点,无耻了点。可他总还是怀着丝侥幸不肯相信,就如当初金牌之仪前,也不肯那般肯定娄千杉来刺杀自己真的是出于张弓长的授意。便带着这丝自欺,已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这都是可以预计得到的:既然要设局,自然要有证人配合;这些人赶来,总是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决计不会让自己有逃脱与翻盘的机会。
床上的女人也似被这声音吵醒,蓦地睁眼,已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房间里,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尖叫了一声,慌忙起身整理衣裙。
沈凤鸣见她坐起,只觉有那么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这当儿也没空多想,只能先赶去门口。一队宫中侍卫已经与黑竹会的守卫起了冲突。
还说没有?那侍卫队长怒道。方才里面喊叫的女子是谁!
而这一边便只是喊道,我们奉命看守黑竹总舵,此是机密之地,大家都知道。朱大人说过,纵然是你们张大人亲至,也不能随意进入!
那侍卫队长一眼望见沈凤鸣的面,益怒道,沈凤鸣,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将依依姑娘交出来!
依依姑娘?沈凤鸣心头骤紧。原来那个便是依依,难怪有些面熟——该算是好消息么,她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哪家妃子,可或许这消息却更坏,因为——她是朱雀的人,那个他宠爱的琴姬!
是了,这大内,还不正是朱雀的大内?与其冒险去拦截什么随行者众的妃子,自然是半路带走一个琴妓来得容易得多。若真是张弓长所为,他的目的已很明白了吧,就是要借朱雀之口判了自己的死。胆敢挑衅朱雀,胆敢动他的人,况且动的还是他的宠姬——他若得闻会如何震怒,简直没有人敢去想。也难怪这队侍卫都人人自危,觉得若晚一分将人救了出来,便都要多一分受牵连的危险。
事已至此,我还有没有半条生路?他在想这个问题,连汗都已滴不出一滴。朱雀会不会肯听我解释?若有说那么一句或是半句话的机会,我——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