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过后,便是考校之期。不出所料,到头来我仍被归入了下等,成绩未有半点起色。都说勤能补拙,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努力在天赋面前微不足道。因我早已看清这点,对这结果并无怨尤。
“我心中有个计较,待老斋主逐我出门时,只央他许我留在石室居住,不时仍来探望。如此我虽不再是六翮弟子,也不辜负亡母的期望。即便他不看父女情分,就是与我娘夫妻一场,这微小请求他当不无应允。
“我在斋中等待了数日,却未等来老斋主的处置,便猜到定是有人替我求情。呵,她何苦来!我恨不得今日便走,倒也痛快。
“我未知会任何人,悄悄回了石室,我到时你竟已等在那里。时近仲冬,你却不避严寒,虚倚在那‘太玄无穷’的矮碑上。见了我,你立时迎上来:‘小斋主!我就知你要来了。’这大半年中,你一向如此称呼我,此刻听来倍感荒唐。
“我道:‘不日我将被逐出师门,你快别再这样叫。’你只笑笑道:‘说的甚么话,不是还有机会嘛?’看来你打听到的比我想得要多。
“我不冷不热地问了句:‘甚么机会?’
“‘怎么,你自己还不知道?老斋主了话,要你五日后再交一件满意之作与他,倘能过关,你便可留下。’
“我全没把你的话当回事:‘过关?呵,我尽了全力,考校尚且落选,多这区区五日,便指望能脱胎换骨了么?’
“‘嘿呀,这你都不懂,’你贴过来,像怕被甚么人把话听去似地压低嗓子道,‘老斋主既肯破例,这事就有余地嘛。’
“我登时恼道:‘谁求他破这个例了?我只是没有制器的天分,这在你们眼里是天大的事,在我却未必!六翮斋非我该在之地,我早早离去才是正理,这次破例,下次又当如何?’
“你大约早料到我是这般反应,当下道:‘胡说,你才是最胜任斋主的人,怎好一走了之?’此话实是大出我意外。虽说你把‘小斋主’日日挂在嘴边,可我只当那是调侃,何曾半点想过你会当真?况我每常同你说起斋中事时,你总是兴味索然极少应声,我还道你对六翮斋的态度是敬而远之,怎地今日一开口,就是指点继任人选!
“于是我道:‘你要哄我,也需编个好理由。你知道甚么,敢这样乱说?’
“你道:‘这一年我在斋中的时候远比你多,我甚么不知?那些人功课比你好那么一点又怎样?崖主也不是螭龙屿上最会操舟的,不照样是崖主?皇帝也不见得最会打仗,千军万马就不归他号令了么?’
“我被你的强词附会搅得无语,越觉得你今日言行古怪,不比平常,忽想到一事,遂问道:‘你自称对斋中动向了如指掌,破例之事,难不成是老斋主亲自告诉你的?’
“你现出一瞬的停顿,答道:‘是那些人议论,我听到的。’
“我更觉蹊跷:‘这么说众人皆知,独我这当事者不知?’
“你道:‘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为何来得及被你听到,且你能赶在我之前到这石室?’
“‘我说啦,是他们私下议论,老斋主还没最后做决定哩。’
“‘那你怎断定他现下有了决意?’
“‘哎呀,你管那么多!’你道,‘总之你自觉不输于人,我最清楚。你怎好下半辈子困守在这石头堆里,凭白埋没了才华?你就没有抱负,不想有处畅快施展?现下一走了之倒容易,只会让那些庸人越小瞧了你!你只管认真准备就是,左右就这五日,倒时若再不成,都由着你便了。’说罢你匆匆去了。
“你的话虽不足以将我完全说服,但它确实触及了我心中某处。这些年,我在人前不羁,处处惫懒,皆因我不愿为那规则裹挟,可我内心深处,当真甘心把那‘不成材的败家子’做一辈子么?我躲在这石室中日夜钻研,当真只为取乐,没存半分功利之心么?说不好,连我自己都不曾明了的心思,竟被你一语道破。
“你走之后,我呆坐在石案前,脑海中思虑交错。五日的功夫,交上一件成品自非难事,而指望它展现出更出色的技艺却是无稽之谈。如此想来,老斋主的决定实无道理,做何给我机会,又刻意刁难?莫非他原是有意放行,我随便带件甚么过去都可过关?我了解他,他向来说一不二,几曾因心软而改过主意?他莫不是要再让我难堪一次,好借此证其决意之坚?
“念及此处,我心中忽动:不如将那模仿尹珣技艺所制的物件拣件交上去如何?那东西除我姊妹二人外,无人知晓。况且我也想看看老斋主见到它时作何反应。这主意可算半是侥幸,半是挑衅。
“正是这一时动念,彻底改变了我之后的人生。
“我主意已定,便甚么也没再做。五日很快过去,我如期返回斋中,将其中一件仿制品上交。老斋主只看一眼,立时勃然变色。他以手指着我,竟是半晌未能说出一句整话,可见惊怒已极。我想过他会作,万未料竟致如此!只听他一连声道了七八声‘逆子’,而后诘问道:‘你,你可知罪?!’
“我强作镇定,同他对峙:‘我依你吩咐交来制器,何罪之有?’
‘混账,你还要装傻!’他将那仿制品狠狠摔向地面,青砖被砸出一道深裂,出刺耳之声。‘先前你设法打听那手簿缺页之事,以为我不知么?你老实交代,是谁告诉的你?这,这,又是从何处偷学来的?’
“‘没有谁!’我打定主意要隐瞒到底,‘若那缺页上所载是实,为何不能被我知道?’
“老斋主怒不可遏,扬起手掌重重扇在我脸上。‘逆子!我六翮斋的基业,迟早要毁在你手里!’
“我被那一掌打得脑中嗡鸣大作,心底仿佛有把铁钎来回搅动,将深埋的怨怼扬至沸腾。我擦去唇角的血沫,挺直脊梁冷笑道:‘如你们现今这般竟日在考校上争些无用的短长,又有甚么值得夸耀?你们哪一个比得上尹珣斋主?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就不算糟蹋基业了么?’
“老斋主被我气得直抖,破口咒骂道:‘你这无知狂妄的畜生,还有脸提尹珣斋主?!他若知你做了甚么,第一个不饶!那《六翮制器手簿》乃他心血之作,却也是他亲手将记载四家制器的卷册焚毁。他立下的禁令,斋中已恪守数百年,不想一朝被你打破,真乃家业不幸!愧对岳祖,愧对尹氏祖先!’
“我唏嘘道:‘可笑数百年来,几十代子孙,无一人想过变通。六翮斋以技艺立业,传承技艺才是兴业正途,你们竟肯垂手任凭旷世技艺消亡!若我早生百年,定要与尹珣斋主辩个短长。纵使后来有己卯之祸,根源祸当是石头,我只为复原技艺使不至断绝,所用寻常宝石,何害之有?分明是你们胶柱鼓瑟,一味愚忠,断送家业是你们不是我!’
“老斋主怒视着我,眼中状若滴血,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话在此处,局面已无可收拾,于是主动道:‘你早该把我赶下山去,何苦多费这一回事?’
老斋主只是气喘。又过一会儿,他看来已心生厌倦,口吻徒留下冷淡:‘依我之意本该如此,可禁不住有人替你求情,说你有光大家业之才,不可仅因制器一项,便抹杀你全部才能。我不妨告诉你,今日你就算空手而来,我原也不会赶你走,本打算平心静气与你做一番深谈。谁料你做出这种事来,还有甚么好说!’说罢厌恶地一拂宽袖,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心中烦躁不堪,无意听他说了甚么,只道:‘我立刻收拾,今日便离开。’事到如今,我已不存留在三公山的妄想了。
“‘离开?你倒想!’老斋主道,‘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你休想踏出六翮半步!’
“我自然不肯坦露半句,别的不论,光是将姊妹供出这点,我便做不出。老斋主将我禁足在了一间偏僻的老屋之中,隆冬时日,那屋中不生炭火,四处漏风,日间仅有一顿粗饭供给,他正是要以此逼我就范。但越这样,只会越激起我的逆反。挨到第三日入夜,令我没想到的是,阿梨,你居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