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孔安也曾像纯熙一样,期盼着一个救世主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最初寄望于离开如英,摆脱那些肮脏的标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当如英真的成全了他,他却现自己并不能适应那些所谓的正常。
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幼年的生活,养成了他孤僻的习性。然而,正常的生活务必需要打破他个人的界限,他不得不为了生存卸下冷漠,戴上热情乖顺的面具去应付家里的长辈与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伪装成一个正常小孩的样子,维系自己来之不易的正常生活。
那时候孔安喜欢跟之贻待在一起,大抵是因为只有在之贻面前,他不必伪装,之贻不会像看待异类一样看他,她甚至不会像看待异类一样去看待如英,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之贻也算是异类,但她不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在这一点上,她要比孔安洒脱。
孔安很久都忘不了十六岁的那个夏天。之贻去美国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约了一大帮朋友去喝酒唱歌。孔安本来不想去这种人多的场合,但想着她明天就要走了,便也顾不得许多。那时候酒吧监管不严,他虽然未满十八岁,还是跟着之贻及几个大一点的学生混了进去。有几个跟之贻玩得好的女生认识孔安,好几次都开玩笑说让之贻把她那个漂亮弟弟介绍给她们,之贻只是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有本事就去追他啊,我又没拦着。”
孔安听了以后很不高兴,之贻态度不太诚恳地跟他道歉,说:“我跟她们说着玩呢,反正你又不会喜欢她们。”
孔安心中委屈,他不高兴的当然不是这一点。当然,初恋的破灭并不是在此。而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紫头的女生,她和之贻坐在一起,一起饮酒唱歌,亲昵异常。
聚会结束以后,之贻让孔安到街口等他。然后孔安就看到了在那个隐匿于繁华街道的小巷里,之贻与紫女孩接吻的影子。
那天晚上回家时,之贻伤心了一路。孔安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还是之贻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
孔安说是。
之贻想了想,虽然知道孔安不是会到处乱说的人,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别让我爸妈知道。”
孔安点头答应。
之贻不是害怕父母的管教,这时候的她在钢琴界已小有名气,有能力自立,她只是不想再听父母,尤其是她那保守的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
但尽管没有这件事,她也逃不脱母亲严格的管束。
比如这天晚上,当她与孔安回到家时,正遇见站在楼道口等候已久的令茹。
令茹没有直接当着孔安的面批评她,她一向注重自家女儿和丈夫妹妹儿子的边界。她把之贻拉到房里,从头到脚地把她训斥了一遍:“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穿成这样,还一身酒气,像什么样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要自爱,要保护自己,大晚上你穿着这样在外面走,多少地痞流氓等着你呢!”
之贻还沉浸在与紫女友分别的悲伤里,懒得跟母亲辩论,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不是有孔安的吗?”那时候孔安已经比她高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两岁之差,走在她身边,不知情的人会把他们当作男女朋友。
也正因此,令茹更加来气,她说:“你别跟我提他,他是男的,怎么着都没事。”她指着之贻裸露的肩膀和短到大腿的裙摆,说,“你看看你,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招蜂引蝶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之贻同样生气,她道:“男的怎么了?女的又怎么了?凭什么男的就可以光膀子走夜路,女的就不可以?你说那些是地痞流氓的错,不是受害者的错,我凭什么要为了一小部分社会渣子瞻前顾后,每天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什么漂亮衣服都不能穿。”她掀起头,露出身后吊带设计下大片裸露脖颈和脊背,在令茹面前转了一圈,故意气她说:“衣服设计出来就是给人穿的,我爱穿什么穿什么。”
然后就是常规性的辩论和争吵。当然,结果是之贻和令茹谁也不能说服谁。
倒是孔安,在隔壁房间里,一面听着母女二人的争吵,一面回忆着之贻与紫女友接吻的那一幕,心不自觉地堕入了谷底。这种感觉,比他得知之贻将要离开家去美国上大学的那一刻更加难受。
结束了与母亲的争吵,之贻烦躁得睡不着觉,悄悄潜入孔安的房间,敲门问道:“睡了吗?”
孔安没有理她。
之贻从门缝里看去仍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估计他还开着台灯,便直接推门进去。孔安眼疾手快地拉黑了灯。
之贻也不急着开灯,走到他床边,探头过去,问道:“你哭了。”
“没有。”孔安条件反射般地回道。
之贻便轻笑了起来。
孔安的眼睛因为泪膜的缘故,总是湿湿的,时常会被人误以为在哭,时间一久,他自然厌恶起这种误解,偏偏之贻还总是喜欢拿这件事逗他。
虽然孔安不会对她火,但之贻也不敢对他太放肆,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她打开屋里的大灯,又问,“刚才,我跟我妈吵架,你都听见了?”
“嗯。”孔安从床上坐起身来,点了点头,他看着之贻,又道,“所以,你现在到我屋里来,是想让她再骂你一顿吗?”
“哎,干嘛总说这些扫兴的话。”之贻撇撇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她哪里还管得着我?再说……你,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孔安不解。
“你说呢?”之贻黑着脸问。
孔安想了想,道:“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成为国际一流大钢琴家。”
之贻被他逗笑,她当然不是想听他说这些,她只是因为今晚与女友的相约忽略了他,怕他难过,也想起有好多话没对他说,便道:“我妈那个人,就是喜欢瞎唠叨。除了嘴碎,没什么实际的攻击力。不然,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所以,我走了以后,没人给你撑腰,她要是说你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孔安知道她是在关心他,方才的心酸也因此而稍作缓解,道:“我知道。她也没怎么说过我。”
在那以后,令茹也确实没怎么对孔安说过话。不仅因为他很快进入繁忙的高中生活,还因为之贻的离开令他变得肉眼可见的冷漠,更加难以靠近。
再往后的记忆,不知为何,竟变得模糊了。大抵是失去了之贻,生命中那唯一的鲜活也不见了。
或许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之贻。
上大学后,孔安如愿离开了孔家。他终于可以卸下那种有关“乖孩子”的伪装,做自己真实的样子。但是,他并不曾料到,在孔家的伪装,已是正常生活给予他的最大仁慈;当他真正离开那里时,才现人永远不能成为由自己决定的个体。
进入大学,高密度的集体生活要求他更多和更频繁的伪装。当然,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不必乖顺讨长辈欢心,换来一个稳定的住所,而是要培养自己更大众的兴趣以示合群,展现自己正常人形象。
比如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他若不去,是没有集体意识,他若去了,不能热情融入大多数人的交谈,则是更加摆在明面上的孤僻,过度的孤僻加上形象上的与众不同,甚至会让他承受一些性别气质上的误解。当然,这还是最浅显的一面。
更加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宿舍里嘈杂的环境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耳敏感症。年轻的男孩们不仅喜欢打游戏,还喜欢在私下里议论同班、同校女生的身材样貌,有时候深夜会谈,谈着谈着就开了黄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还有那些私下里小范围传播的成人影片,也构成了打游戏以外,大多数男生的隐秘乐趣。
孔安不认为自己是故作清高。他对青春期男孩们的性冲动及与之相关的好奇和探索并无非议,只是换作他自己,实在无法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沉溺于无止境的情欲——幼年因母亲职业对男女之事的坦诚相见使他在少年时丧失了对伊甸园禁果的兴趣。事实上,禁果之所以为禁果,在于“禁”字编织的神秘面纱,性的神秘来自遮掩,对性的渴求来自遮掩下的好奇,人性基因里的好奇在于——越是被允许的越是平凡,越是被禁止的越是美丽,你越遮掩什么,就越会引起旁人的猎奇。如果一早便见识了性的模样,解开了其神秘的面纱,便不会再有什么探究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