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打开手机,按下了那个常年被置于位的号码,她说:“彩城,对不起,昨天我舅舅出事了……”
韩纾意对她的叮嘱,犹如一颗万年的种子,埋藏在她的心底深处,无论经历多少喜怒和变故,都会不自觉地走上他所预言的路。当她放下手机,才想起韩纾意昨夜对她提过这样的建议,她无奈地闭上双眼,怎料这青天白日之下,世界是如此晦暗苦涩。
这天清晨以后,孔安没有再找纯熙,只是偶尔会在公司遇到,连寒暄也变得吝啬。其实纯熙并不必要频繁地出现在公司里,毕竟作为董事长养着的一只金丝雀,太过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但旁人不会知道,她对于公司事务的插手是建立在她与韩纾意多年的合作之上,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并不只是一个年轻女性对一个老人的性吸引,还有她多年在韩家父子以及他们的事业里辛勤耕耘打下的根基。而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便是她这八年耕耘所取得的第一项重大而可向世人宣告的成就,它可以保障她如今已拥有的更长久地属于她。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拒绝。
一个月后,周怀光再度出院,回家休养。他的生命已经步入最后阶段,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连心心念念的纯熙的婚事也记不清了。可他却总是仿佛在留恋着什么,在腐烂的边缘徘徊,久久地不肯离去,拼尽一切只为抓住人间黄昏的最后一缕斜阳。
但与周怀光的病情相比,他一生经营的事业却面临着更大的危机。为此,周起钰不得不旁敲侧击地暗示纯熙,她曾经在周怀光的病榻前说过什么。
由于这年春节是在医院度过,到了正月十五,纯熙才有机会回家探望周怀光。她来的时候,周怀光仍在昏睡之中,她便例行公事地放下探病的物品,转身即要离开。她并没有在这里吃午饭的打算,更遑论晚上那顿有着中国人团圆寓意的餐会。
周起钰叫住将要离开的纯熙,两人来到阳台,冬季淡漠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并无太多温暖的触感。旁敲侧击多次以后,他决定坦白:“你已经陪了他这么多年,其实帮不帮手,也不在于有没有结婚这个仪式……”
“是这样。”纯熙淡淡地答道。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爸爸的话。”周起钰一反常态地反对起这场婚姻,“他病糊涂了,忘记了曾经是怎样对你的。”
纯熙心下一冷,周起钰早已清楚她的想法,但他仍然想放手一搏,“纯熙,我替爸爸,也为曾经的自己,向你道歉。也请你能念及我们之间的血缘亲情,对光成施以援手。”
纯熙沉默片刻,静如死水的心情没有丝毫的波动,她望着身侧日渐衰老的起钰,回忆起初次见他时他意气风的模样,还有他看她的眼神,从曾经的趾高气昂到今日的低眉顺眼,阵阵讽刺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迟来的道歉,并不能令纯熙满足。她垂下头去,目光落在手下被风雨沙尘侵蚀多年的栏杆,极力隐藏住唇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轻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离开了周家的纯熙,也再没了去处。她很想打电话问问孔安,问他今晚有没有空,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因为这个糟糕的节日,侵占了她的自由空间。一年之中,像这样的传统节日,恰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她没有休假的权利,她必须作为家庭的一员及时出现在韩彩城身边,所以连正月十五的探病也选在了中午时分。这当然不是韩彩城对她的要求,这是她用以维系他们的关系、促成他们的婚姻、建设她个人“事业”的手段,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放弃或者中断,因为那将意味着一败涂地的风险。
所以,她与孔安的见面,只能再晚一些、再晚一些了。
而这天晚上的孔安,也并不空闲。在凭借除夕演出逃过一劫后,他终于在元宵节应下了舅舅叫他回家吃饭的邀请。他本不想答应,却败在了舅舅的杀手锏上,他说:之贻回来了。 之贻很奇怪,赶在春节的尾声悄无声息地回国,并不通知他,只叫父亲代为转告。多年来,只有之贻出面,孔安才会舅舅和外祖父母见上一面。尽管这一次的之贻并没有直接出面劝他,他还是按照惯例应了下来,毕竟他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之贻了,不知道她变了样子没有。之贻总是嫌弃自己不上镜,从来不肯视频聊天,故而尽管如今通信达,孔安及她的家人也并不能通过通信工具常常见她。
从前到舅父家,总是之贻给他开门,这回站在门前,孔安忍不住想之贻会穿什么衣服。昏暗的楼梯灯光下,他按下门铃,心中愈期待下一刻的见面。
门铃刚响了一声,门就开了,想来是有人站在门后等他已久。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之贻。门侧是一个陌生的女孩,看起来文静而瘦弱,一对黑色镜框端端正正地架在小小的鼻子上,占据了脸部的大半位置,整齐的马尾扎得很高,浅棕色的梢垂在肩膀上,略显宽大的粉色毛衣也掩盖不住她肩膀的狭窄。
孔安结束了对这陌生女孩的打量,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方才失礼的目光。怎知这女孩仿佛早就认识他似的,笨拙地开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程思言,是孔老师的学生。”
她口中的孔老师,就是他的舅舅、之贻的父亲孔其邦,当年从叛逆的妹妹手中收养了孔安,顶着压力,一直养他到十八岁。如今的舅舅,已是这座城市最顶尖大学里物理系的教授,手下带了十几个本科生和研究生,只是不知这位看起来瘦小、其貌不扬的女生不知为何会有此优待,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到家里做客呢?
孔安心中生起一丝淡淡的不安,面上仍然保持着微笑,与这位刚刚认识的程思言握手道:“你好,我叫孔安。”
程思言握着他的手有些僵硬,很快就抽离了,透过厚厚的镜片,可以看出她眼底的害羞与紧张。
这时,孔其邦从厨房走出来,唤道:“小安来了。”
孔安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思言一眼,现她似乎还陷在手足无措之中,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客套地笑笑,然后绕过她往客厅走去。
见孔安走远,思言才后知后觉地关上了大门。
孔其邦刚刚帮妻子令茹摆着新做好的饭菜,擦了擦手,才有空招呼孔安,他看着孔安身后缓缓走来的思言,笑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思言,我的研究生,今年赶毕业课题,过年也没回去,这不,就叫上她来家里吃饭。”
孔安听罢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思言,微笑示意。
思言站在客厅边缘的柜子旁,双手背在身后,有些腼腆地笑道:“嗯,我今年研三了。”
“哎,思言,你知道吗?小安以前也是学物理的……”孔其邦笑道,他转眼看向孔安,又道,“还记得多少?有空跟思言交流交流,她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没有之一。”
“孔老师说笑了。”思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孔安笑道:“你太谦虚了,舅舅很少夸人的。不过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恐怕很难和你交流了。”
“哪里哪里,我听说当年你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中大物理系的,大学期间还得了很多奖,后来转行也能做得这么好,果然优秀的人不管干什么都是优秀的。”思言说,她难得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孔其邦听罢笑道:“我差点忘了,小安,你现在是名人了,随便上个网,就能把你的履历翻个遍,怪不得思言这么了解你。”
思言的脸颊微红,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心事,扶了扶眼镜,让厚重的单色镜片遮盖住眼底斑斓的情绪。
孔安察觉到她的情态,心底也泛起一丝尴尬,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得微微侧身,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之贻呢?”
孔其邦摇摇头,叹道:“你瞧瞧你,我不说之贻,你就不来是不是?”
“当然不是。”孔安本能地否认道,“我只是……确实,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这时,舅母令茹的声音响起:“其邦,思言,吃饭了。”她一面摆着碗筷,一面对丈夫说道,“去叫之贻和爸妈下来吧。”
“听见没有,之贻在楼上呢。”孔其邦说,他笑着看了孔安一眼,又朝楼梯方向喊道,“之贻,小安来了。”
孔安听见之贻的名字,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虽然他早料到这种场合外公外婆也会在,但仍然感到紧张与拒斥,本能地想要逃离。相比舅父舅母,他更怕见到外公外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母亲第一次带他回家,外公外婆生气地对她吼道:“走,赶紧走,把你的杂种也带走!”他们早已在得知母亲成为妓女的那一天起声明与她断绝了关系。
然而母亲却从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割席,她笃定了父母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她说:“我可以走,但不能带他走,你们若是肯要他,就好好待他,若是不要,就送去孤儿院吧。”
外公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生了儿子也不管,还想丢给我们?这是哪个嫖客的野种,我看了都觉得恶心,你趁早哪远带哪去!”
一旁的舅舅听了这话于心不忍,劝两人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话,然而不管是父亲,而是遗传了父亲性子的妹妹如英,都不可能听得进去他这句劝,他只得做和事佬收下了孔安,他对如英说:“你放心吧,我要他,给他找学校上,养他到十八岁。”
奇怪的是,那一年只有十一岁的孔安对这一切毫无哭闹,像是一个局外人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直到如英离开家的那一刻,他也未对这个母亲表现出丝毫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