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下旬,上海。
盛墨死了,死在共军起进攻的第五天,他的留沪申请未获批准,在最后的撤离中中枪身亡。唐钺让老傅去料理盛墨的后事,无论如何,要葬在玛丽教堂墓园,让他与盛家老爷和老陈离得近一些。
共军的进攻已持续了十天之久,其主力分别从浦东、浦西迫近吴淞口、企图切断海上退路,形成对上海的合围之势。李丰忧心忡忡地来到临时指挥部,这是一座临时防护掩体,唐钺这些日子也几乎没合过眼,一身的疲惫和无奈,加之盛墨的死,心情糟糕透顶。拱卫上海的个军个师o余万人,竟是兵败如山倒、溃如蚁堤,幸好此次共军没有使用大面积火炮打击,而是以步兵作战为主,不然,港务师也会损失惨重,因为上海出海口,是不计代价也要守住的撤退通道。
李丰小心地对唐钺说:“月浦、川沙、周浦均已失守,高桥以东海面已被共军封锁,共军现在正进攻虹桥、徐家汇车站,苏州河北线、高桥也已告急,总司令部已在通知陆续撤离,现在大军都在往吴淞口两翼集结,估计三四日即能从海上撤离完毕。”
唐钺问李丰:“仗怎么会打达成这样,就是一帮毫无经验的农夫,十天也不会将仗打得如此不堪?要知道,黄浦江以西的市区以及太仓、昆山、嘉兴、金山一线,总司令部部署了第、、等个军共o个师,还配备了坦克、重装甲车;黄浦江以东地区,也部署了第、军共个师的精锐,怎么会在十天之内就溃败至此?”
李丰叹气道:“前几天士气还在,仗打得还攻防有道,现在几乎都在准备撤离,无心恋战了。少爷,咱也准备吧。还有,老傅回来了,他带了章副师座,想找您谈谈。”
唐钺问道:“章副师长吗?”
李丰点头、有点担心道:“是。”
唐钺笑道;“请老傅过来吧,你请章副师长去别处休息。”稽查处撤离前,唐钺让盛墨放了章副师长一行人,但驱离了驻地,未让他们回营,不知他怎么跟老傅混到了一起。
傅圣泽进来,带了一袋竹荪糕,几乎还有香气。自从开战以来,士兵吃的都是罐头、馒头等简餐,唐钺闻着竹荪糕的香气,问傅圣泽:“老傅,盛墨安置好了吗?”
傅圣泽将一张纸放在唐钺面前说道:“神父回国了,只有一个值守的中国牧师。章副师长和我一起去的,将盛墨安置在玛丽墓园的第五排了,在盛家老爷主位的对面。还有,组长,这是最后三个铺子的收入,按照您之前的吩咐,都包好放在了您吩咐的地方。”
唐钺笑道:“老傅辛苦了。”说这话时,唐钺心内对章副师长有了一份歉疚,那是一个跟秦城一样热情有冲劲的人,一来港务师就洋洋洒洒给唐钺交上了一份改组革新计划,唐钺准他去练兵、矫正下层士兵的团队作战陋习。他的一些激进言论,唐钺是知道的,像极了这个巨变时代的热血青年。唐钺不知道他的底细,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不会动他,但老金走之前,说了这个人会影响内部团结,所以才设计将其关了起来。他认识盛墨,相处时间虽短,但他们很投脾气,所以去送送盛墨,也是应该的。
傅圣泽笑道:“组长,您客气。我知道,这是留给阵亡士兵的家属抚恤,能作到您这份上,老傅其实真的是很感动的。所以,有一些话,想向您说说,咱们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找到机会。”看着唐钺吃着竹荪糕、微笑以待,傅圣泽接着说道:“我是国民党员,也算是共产党的朋友。年轻时,追寻过先总理的脚步,也支持过共产党的农运、学运,只是后来两党闹掰了,日本人又打来了,我家破人亡,就光想着打东洋鬼了。这么多年,我老傅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对得起国民党、也对得起组长你,也从未忘记过那些共产党朋友,他们也是一群有理想、有热血的人。”
看着唐钺不吭声,傅圣泽给唐钺倒了一杯水,接着说:“我的一个学生,现在是共产党上海城工部的副部长。他昨天找到我,让我劝劝你,现在面前的敌人不是日本人了,不是非要讲什么气节的时候了。成败大局已定,是全中国的老百姓,选择了共产党,咱别打了,现在站在正义的一边,不算输。”
唐钺拿着竹荪糕的手蓦然停住,死死盯着傅圣泽的眼睛,吓得傅圣泽手一哆嗦,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啪得一声,隔壁的肖文展蹭的跑进来。唐钺也被落下的杯子吓了一跳,眼光柔和下来,将剩下的竹荪糕递给肖文展、示意他没事。肖文展去了隔壁后,唐钺问老傅:“马上就要撤离了,您有什么打算?”
傅圣泽放下悬起的心笑道:“组长,跟您说实话,我不想走了。”
唐钺问:“想留下为共产党做事?”
傅圣泽笑道:“想解甲归田了,老了,故土难离,不想死在外面。”
唐钺笑道:“也很好,记得照拂一下将士的遗属遗眷。还有,咱们的事,不要对外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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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圣泽笑道:“组长,老傅记得保密规程,会信守承诺。”傅圣泽的确是重信之人,在回到农村老家的十来年里,从没有讲过与商社、稽查处、港务师相关的任何事情,只是以一个底层老兵、旧警察的身份,孤单寂寞、老实本分地渡过了自己的最后岁月。
唐钺忽然说:“老傅,你去杜美路号,找一下太太,如果她不在,您就等,等到她,带她来见我。”
傅圣泽吃惊地问:“太太没有走啊?现在市区混乱不堪,到处都是逃离的人!那我现在去吧!”傅圣泽心里忽然着急起来,虽然把学生的话带到了,但傅圣泽心里明镜一般,唐钺不会留下,他太太自然也不能留在上海。从私人角度,傅圣泽拿唐钺当好朋友、好兄弟、自己孩子看待,无论他如何选择,他家人不能有事的。”
唐钺诚恳地说:“老傅、注意安全。”
傅圣泽着急忙慌地往外走,忽然又回来说:“不要杀章副师长,可以把他撵走。”
唐钺笑起来,挥挥手,傅圣泽这老头,永远是这么一副书呆子气,这也是唐钺只敢让他打理生意的原因,当年杀一个日本人及其家眷,他的手停住哆嗦不止,要不是齐公子手起刀落,傅圣泽就被那个日本女人的匕抹了脖子。他永远停留在了孔圣人的门生愚念里,讲究万事以和为贵,他就应该是一个摇头晃脑、拿着戒尺规训孩童的私塾先生,若不是这可恶的战争。
次日晚上。
又是一天的撤退,港务师已在启动最后的掩护措施,准备将炸毁重要港务设施、以及拦截追缉的炸药安置在码头关键部位。李丰叹道:“这些炸药,不知会炸死多少人啊。”
港口外线的仗还在打,由于一个月前修筑的水泥堡垒,加之重机枪的密集交叉火力,倒在火力打击范围内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傍晚,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李丰望着下沉的夕阳,不由慨叹:“跟血染的一样。”
唐钺脚搭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肖文展跑进来,问唐钺:“您姓秦的那个朋友,又来了!”
唐钺眼睛不抬地说:“打走!不走就毙了!”
肖文展说:“他说,他有太太的消息。”傅圣泽早上又跑回来一趟,说等了一晚,根本没有太太的人影。他在门上作了机关,如果有人回去,会看出来。傅圣泽想问,太太会不会在别的地方,现在市区已有共军的便衣,太太一个人走动会很危险。唐钺让老傅回去、不要着急,能等到最好,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肖文展等着回话,唐钺示意,让秦城进来。
唐钺这个月就没回过家,自从甄梅回来,唐钺也不过回家住了七八晚,但每一次离开,唐钺都有一种生离之感。两人从互相忍着、到相互试探、到好言相劝、到无言以对,两人都不想再吵架、关系再弄僵,希望保持着最好的样子。唐钺将肖钦孝锴的事情、唐门的财产分布、以及孝钦孝锴在纽约的住址详细告诉了甄梅。唐钺最后一次关上房门离开的时候,甄梅同样还没醒,唐钺也死心了,生死、去留都随意吧。
唐钺让老傅去寻甄梅,也不过还存一丝侥幸之心,万一她后悔了,想跟自己走,现在自己不能去寻她、她也进不来这里、找不到自己。既然老傅在家里找不到她,显然她没有回家,她可能与秦城那些人在一起,所以秦城的话应该是真的,见见这个不知死活的秦城吧,也许还能扫听到她的消息,她可能还不知道,盛墨死了,她最在意的弟弟死了,死在了他们的人手里。
秦城进来的时候,唐钺就坐在椅子上、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十来天了,一直没有好好睡觉,唐钺确实有点睁不开眼睛。听着秦城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唐钺说道:“请坐吧,这里可没好酒。”
秦城拉了椅子坐下,唐钺微微睁开眼睛,瞧着秦城正在盯着自己看,随即又闭上眼睛不言语。
秦城轻笑道:“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这么淡定,也就是你了。”
唐钺眼皮不抬地说:“照秦兄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夹着尾巴狼狈逃窜、或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你摇尾乞怜?”
秦城说:“你看,你这就急了,说什么摇尾乞怜。我是想替上海的老百姓来求求你,不要安放那些炸药,将来炸死的,不光是我们的战士,更多的是百姓。”
唐钺睁眼问道:“你怎么知道炸药的事?”
秦城说:“我们从保密局上海站拿到了你们的深水计划,港口及码头都在你们的炸毁之列。我想跟你说,上海这个美丽的城市,我们待了这么多年,为它奋斗了这么多年,一艘艘的客轮、邮轮、驳船往来如搜,这是老百姓的生活,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希望。你若抬抬手,它们就不会付之一炬、成为焦土。”
唐钺说:“上峰的命令,我只能执行。不过那都是暂缓之计,不需几月,我们还会回来的。”其实,唐钺心里本就没打算炸毁它,早晚还会回来的,也许个月、也许一两年,没准就会从这里回到上海,为何要炸毁它呢,不还是要花费银两重建吗?
秦城不禁笑起来,说道:“你呀,这种永不言败的劲头,真让人钦佩。不过,这次不是抗战,是人民战争,是全体人民帮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唐兄这一走,恐怕就是真的败了,留下吧,留下站在人民一边、正义一边。”
唐钺冷笑道:“想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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