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十六至二月初十,天子行在在大约一万军士护持之下一路南下疾行,如今已经迫近淮安。
若是以皇帝出行的度来看,只能说当今新君不愧是大宋自太祖太宗皇帝以来唯一一位马上天子。
他不坐车驾,不乘步辇,自己披甲骑马混在护军之中与兵士同行。身旁还总是跟着赵璎珞那位很是威风凛凛的帝姬。
这样一番姿态,不仅是这些单纯的护军,就连领军的张俊、杨沂中等人都不得不承认,看他们这兄妹二人的样子,确实有些中兴之主的意思!
虽然这位赵官家的皇位来路多少有些不正,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于情,他的父兄不都已经被金人废黜了么?
作为赵佶第九子,在那场靖康浩劫中唯一幸免于难的太上血脉,大宋的满朝文武这时候还能有什么选择?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真的篡位,好歹也是人家赵家人自己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还是捏着鼻子认了的好。
而于理,这天子之位得的已经是正得不能再正!十九姐和顾渊带来的那道衣带诏便是最有力的佐证——那是汴京城内官家知道天下将倾,临危之时禅位于他!
说起来,康王赵构这一次可是临危受命,而不是什么烛影斧声!
可是眼瞧着淮安在望,这位新晋官家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
原因无他,最近几日,各种快马传报纷至沓来,带来的全是失败的战报。
接过这繁华帝国的权柄不足一个月,他就已经失去了险要雄俊如山西诸路、富甲天下的京畿之地,还有商业繁盛的河北、京东诸路也在女真人的兵锋之下遍地狼烟,残破不堪。
半壁江山被女真铁蹄踏得粉碎,而他的父兄和汴京城里的相公们还相继葬送了十几万精锐野战集团。
这几日赵构天天拉着几位相公军将,对着地图讨论来讨论去,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金军势大难当,未有避其锋芒,缓缓图之。
可究竟该去哪里避这锋芒,所有人又都犯了难……
依黄、汪两位的想法,金军三万大军就在身后,顾渊一支孤军还不知道能纠缠几日。
至于刘光世——顺德帝姬拿着官家佩剑带着御营近乎全部的骑兵给这位不战自溃的大将来了一场走马踏营,才勉强镇住他的嚣张跋扈,让他对这位新官家有了那么些畏威怀德的意思。这个时候总算是肯停下脚步,沿着身后淮水布防,并且尝试着收拢溃军。
若非如此,怕是这位刘太尉能先于行在跑到扬州去!
“当真是兵败如山……兵败如山啊!”赵构在行军营帐中,望着案几上的地图狠狠地叹了口气。
败报就四散在地上,无非是又有几个州失陷、几座城被屠、多少守臣投降……千篇一律。他都不想再看,将这些一把扫倒地上。
他的身边,诸位临时提拔的相公、太尉看着他那焦躁的模样,也都不敢吭声。即便是赵璎珞,这时候也缩在他的身后,按剑而立,同他一样阴沉着脸色。
刚刚,还有一个堪称惊天的消息刚刚传来——金人废赵氏,另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
这可触了这位新君的逆鳞!
那些女真人欺人太甚,废立之事在他们赵氏之间进行便好,如何让自己莫名其妙便成了伪帝?
最后还是汪伯彦清了清嗓子,试探着上前:“官家……张相公、还有汴京留守臣僚也定是为金人所迫……官家还是先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气坏了身子?”赵构此时披甲而立,听见汪伯彦这一句劝解,却是再也绷不住,直接拔剑斩下一案几的一角,一时间吓得满帐文武也是鸦雀无声。
“国土沦丧!二帝北狩!张相僭立!汪相公不思如何解这天顷之局!却在此为张邦昌这等篡国逆贼说话——汪伯彦,是不是在你心里也想着若有那么一日,可以代宋而立!也让金人封你一个什么吴国皇帝!”
他这一席话已经算得上是诛心之论,这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汪伯彦谋反。吓得这位相公当即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叩而泣:“官家……官家息怒,臣不是这个意思!”
“官家息怒——汪相公他也只是根据军报分析一二,的确没有为窃国之贼辩解的意思!”黄潜善见状也赶忙跪下,替自己这位同僚求情。
不过他们身后,一直领军的张俊和杨沂中却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帐中君王和有限的几个臣子如此便僵在此处,最后还是一直被他们当做花瓶晾在一旁的赵璎珞上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官家……”她恭谨地行了一礼,挡在赵构和几位相公军将之间。
今日,这位顺德帝姬没有披甲,穿着一席黑色锦缎长裙,上面还绘着金色的纹路,看上去倒是比平时要温润了几分。
——只是她的腰间,却依然悬着那柄骇人的长剑!
赵璎珞稍微整理一下言语,低声说道:“金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想着要肢解我们大宋……他们今日在汴京能立一个伪楚出来,明日打下京东路,说不得就能立一个伪齐。若是我们不能尽快整军,收复失地,怕是一代人后,这些地界上便只知完颜、不知赵宋了……”
“整军北上?”黄潜善听见之后诧异地重复了一句,可却又实在摸不清当今官家的立场,于是只得又低下头去,做俯听命状。
说实话,这位临危受命的赵宋天家,可比当康王的时候要难揣摩得多,甚至比汴京城里那两位刚刚被废黜的皇帝还要难伺候一些!
他登基快一个月,明明自己一路向南绝尘而去,却又逼着刘光世收拢溃军戍守淮河,让赵璎珞看着张、杨二位军将整顿御营。更是放出了一个顾渊,向北深入河北路去看起来是想拖延金人南下脚步,在某个地方同他们一战。
这位当今的枢相,皇帝最为倚重的文臣,看着皇帝这副作态,又看了被吓得两股战战的同僚一眼。终觉得自己心底没有半分把我,于是无声地摇头叹息,决定要不还是再等一等,摸摸这位官家的战和之策再说……
“璎珞,我终有一日是会整军北上的……但不是今日。”赵构眼见着出言的是自己妹妹,也不便继续作,悻悻地收回了佩剑,“你们二位相公也都请起吧,朕只是听闻张邦昌僭号,一时激奋……失态了。”
他停了停,思索片刻道:“正好今日几位都在,那便议一议吧。如今北面战况正不知如何,卿等以为,下一步行在该往何处去?我们又该向何处整军,以图再复我大宋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