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八月十五,燕京
距离涿水那场空前大战已过去十余日……
宋军分出数支偏师,带着金国仅剩的朝臣降将与他们先皇那封染血的投降诏书,扫荡燕云,清剿、收容此前溃军。
而七万宋军主力,则扎营于燕京城下重整,以兵威压服燕地豪强。那个军兴十年的女真帝国,在这燕北之地数年经营——这等时候,倒还真有些许余烬举旗抵抗。
比如燕山之北,就有人打出六太子完颜讹鲁观的大旗,拉起一支所谓复国军,号称要兴复大金。那支兵马据说是淮水一战中逃走的郭安国作为元帅,收拢离散,想要翻山越岭,绕道此前臣服女真的那些蒙兀部族地盘北归。只是他们这复国之志,到底还没走出百里,便被蒙兀人半途截杀。二人级,也顺理成章,在中秋之日被当做礼物献于顾渊马前……
对于这两人和那支所谓复国军,顾渊其实已没那么在乎——那不就是当年马五山中马扩玩过的手段嘛?
——自封的大元帅八成货真价实,但那所谓的六太子可就未必了。
所以,对那几个无名部落的蒙兀使臣,他也打得随意,就在燕京景风门下,匆匆看了一眼级,随后全然失了兴趣,朝着身旁亲将吩咐道:“交予信叔,叫他头痛去吧……”
……
燕地秋日寒凉,这中秋时节天虽还未完全冷下来,可太阳落山之后,风却已经带上了些许寒意。
他披着大氅,在城下缓缓踱步,直到太阳隐没于西北的群山之中,才终于等到官道上缓缓行进的队伍。
整整一个重骑指挥打着火把,护持着一辆马车驶过燕京南面原野。
顾渊扶刀立于这座被他克复的坚城之下,总算等来当年天顷之夜,与他一道溃围而出的女孩来赴当年之约。
马车缓缓停下,帘幕掀开,露出赵璎珞一张白皙的脸。
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宋军之中一抹飞扬的火焰,今日虚弱地靠在车厢中,无力地朝着他笑了笑。
顾渊亦笑着迎上去,不过却被同车的那位女医官给拦住了。
张娘子先下了车,她皱着眉,瞪了顾渊一眼,用多少有些埋怨的语气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十九姐伤得那样重……静养都未必能养好,如何还能折腾这么远,陪你上城吹风?就算是她不懂事,王爷你也要跟着胡闹么!”
顾渊怔了一下,以他如今地位,这天下怕也没几人有资格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他。
可偏偏这位女医的话,他是没有半点可以辩解的余地——今日这一出,实在是他与赵璎珞二人心底最深处的那点执念。赵璎珞手书一封,想要登临燕京,饮酒赏灯,他便巴巴地派了刘国庆将人一路护送过来。
至于医官交代,自然满脸堆笑唯唯诺诺,都一一应下。
“……不得荤腥、尤其不得饮酒!
……她伤势刚刚好些,受不得风寒,这大氅,一定莫要让十九姐轻易甩脱。
……对了你们上面有挡风的帷帐没有?”
马车下,张娘子还在那里教训大宋摄政靖北王殿下。赵璎珞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自己忍不住:“好了张娘子莫要担心,我只是想上这城头看看咱们好不容易拿下的燕京,待个一时半刻便下来……”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像是一抹风中的残烛,偏偏人还忍不住,不待侍卫前来便跳下车。落地一瞬,却腿上一软,险些就倒下去。
她也没想到,自己身子竟已虚弱到如此程度,曾经纵马杀伐不曾稍退的英锐帝姬,今日却已然成了朵脆弱的花,似乎燕地的冷风再大一点,便能将她吹得烟消云散……
好在,顾渊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
这位靖北王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而后又朝那位不放心的女医微微颔致意,也没再说什么。手上用力,搀扶着她,便向燕京城头走去。
阶梯很长,长得像是一段岁月。
他们紧扣着手,拾阶而上,一旁的城墙斑驳,就好像是他们共同走过的那段历史。
远方太阳的余晖已彻底被远山的阴影挡住,皎皎明月挂上黑暗天幕。
赵璎珞将头倚在他的肩头,喘息越来越重,脚下步履也放得越来越慢……
“顾渊……”
她歇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向身旁男子,虽然虚弱,可眼眸之中却依然明亮有若星辰闪烁。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说你从千百年后来,要挽救这片沉沦的山河——那么在你的千百年后,这段历史本该是怎样的?”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心底深藏的疑问问了出来。
“真想知道?”
“说来听听……”
顾渊哑然一笑,他想了很久,选择从汴京沦陷的那一刻开始讲起……那个故事,依然是从二圣北狩的屈辱开始,但却没有他们携手并肩,领二十万虎贲血挽山河的荡气回肠。
故事中,带着太多的悲愤——
河北义军风起云涌,宗泽克复汴京,却终未等到那位懦弱皇帝的归来;
西军菁华云集富平,却最终功亏一篑,西北崩溃;
还有黄天荡擂动的鼓声、朱仙镇的金戈铁马、和尚原的落日残阳;
还有仙人关、还有大仪镇、还有……还有……
可那些战功,最终都敌不过风波亭那场千古遗恨和那一声天日昭昭!
他的语调沉缓,叙述波澜不惊,可赵璎珞扶着他的手却越抓越紧,指甲甚至都嵌入他的皮肤之中。
那位帝姬,本能地想要拔剑,只是伸手之后才想起,她的长剑已然破碎——就像如今的她,难堪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