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
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1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1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1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1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1人手脚晃动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
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1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