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兰谷口,早早在道中间安排下了三四十方的陷马坑。
坑长五尺,阔有三尺,深则四尺。坑中密插着削尖头的竹矛,矛头还预先使火烤了一烤,坚如钢针;坑上拿刍草盖了,马一踏,踏马一踏一个不吭声。
司马文行率先弃马步行,摸着山谷石壁,小心往外奔逃。一见主将弃马,军中大部也不顾粮车了,纷纷尾随文行鼠窜。文行的参军,那韩延大人,此时战战兢兢地躲进一辆粮车底下——战场上,扒一扒无胆文人的尸,他们的战创只能后背上,伤不了其它地方。
大队山匪从谷口杀出,多是手执竹枪、柴刀、木耒、铁铲。乌合之众们悍不畏死,乱战里劈开了车上粮袋,看那袋子里黄米糙面簌簌扑出,更如豺狼嗅见血腥味道。
年少一匪,耍一条齐眉镔铁棒,挥棒如飞。
棒头排列了十来圈铁钉,少年入阵,不知开了多少人瓢;钉子是铸焊上去的,也并不结实,厮杀这一会儿,铁钉已被头骨折断了七八颗。
直打的棒头血肉淋漓、头缠绕,少年狠似疯魔;身旁一人形影不离,年纪比少年稍大。两人面目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人却没有左臂;右手舞起鬼头大刀,人挡杀人,运斤成风。
王敬先龙泉宝剑在手,剑锋碧血荡漾:
“元德!仲德!老檀呢?!”
这对孪生双棒厮杀正酣,过耳皆风,听不见王敬先大呼。敬先拖了宝剑,沿道而入;谷口那端,只见檀道济杀穿军阵里,把个紫马染作赤兔,青面溅为红脸;弯斧砍成绛月,绿甲浸饱朱殷。
犹有不贪生的北府壮士,咬牙朝着檀道济倒转了战车。
掀去车衣,车上露出一架双弓床子弩。
马镫问世以来,野战是游牧的胜场;双镫出现之后,床弩和车兵更是渐渐在厮杀的舞台上靠了边——只是仍未谢幕。
双弓床弩,制式巨大。
前后各排一弓,以绳轴绞动而开弓;下有弓床,或置于战车中,或置于城垛上,用以承接双弓。
床弩有一弓,有双弓,有三弓。一弓床子弩,称为“踏张”,单兵可以脚开弓,射程一百二十大步;三弓巨弩,又名“八牛弩”,晋时可射三百大步,至宋、明时,射程扩大至一千五百步。
双弓床弩,以形命名,名为“合蝉”;弩上巨箭,以枪挂羽,箭名“凿头箭”。这双弓弩虽不似三弓弩大,仍需七至十人方可共同绞开弓弦。
那壮士抹净脸上人血,临战卸去了两当战甲,把一口家传的金错宝刀别在腰间,裸背立于车后。
此人七尺五寸身量,眉清目秀,白脸无须;脱了战袍,却见一身的好膂肉:
胸如战铠,背似山虎;
急转绳轴,款拧狼腰:
那汉子以一人之力,大张双弓床弩,牢牢系死了合蝉的绳轴。绷起虬结的肌肉,从两臂至手背、颈上到前胸,道道青筋暴现;推动车轸,将那凿头巨箭缓缓瞄准了檀道济。
王敬先远远看见,不禁惊呼:
“坏了!老檀!”
人呼马啸,阵心里,檀道济哪儿能听见?
忽有驹影短刀杀出。
刘寄奴手提司马文行衣领,如提童稚;杀翻乱兵,拖死狗一般,将那北府将军狠狠摔在弩车之前。
又抓了文行的咽喉,一把扔上弩车;刘寄奴紧随登车,双刀齐亮,把个司马文行唬得求爷告奶,尿洒弓弦。
那引弓的壮士,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说哀其无耻?壮士抚额长叹。刘裕目光狠辣,那人也睁圆了一双清雅的眸子——只得慢慢松回绳轴,巨箭终也未能离弓。
“不降就死。”
“降了,降了……”
“声太小,听不到。”
一刀刺穿文行肩胛。
“降了!降了!都他妈把家伙放下……诶呦……痛啊……”
短刀再举,只一下,削去文行半拉耳朵。
“降了!降了!都他妈聋了?降了……降了!”
哭爹喊娘之声,声震寰宇。
一人掷刀,百人掷刀,千人掷刀。司马部兵将皆降。
大雾散尽,云开月明,血泊染红巨谷。
五百山匪,高呼万岁。
王敬先抬眼望向谷顶,手牵踏水穿云照,人马齐齐朝天嘶吼。
“批亢捣虚,擒贼擒王。乱战求胜,不在杀伤。”
欢呼中,刘裕俯低身子,向车下壮士沉声问道:
“汉子,你姓甚名谁?”
“傅弘之。”
“傅弘之,我记住你的名姓了。”
“又如何?我宁死不为匪。”
“没人逼你为匪。我们军中见……”
檀道济勒马停蹄,刘寄奴转过头,熟视青面客良久。
明月里,二人相视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