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到来,这年天热不同往年,过去半个月大热无雨,农民为了地里庄稼,户户老少都忙着挑水奔波灌溉,此种辛劳累倒了不少人。西瓜在这时节成了紧俏商品,从开始的一文钱一斤,慢慢卖到两斤三文,集市依然供不应求。入伏后忽降一场暴雨,足下了半日,池塘农田水位急上升,千家百户农民见此情形,纷纷对天跪拜,感谢老天保佑,地里收成有救了。
酷暑季节,京中勋爵门户的小闺秀都在家做女红打日常,大户人家到夏季每日会为府中下人派绿豆汤解暑,待遇好的府里,每日还有解暑瓜果可分。
是日皙妍在母亲屋里吃冰西瓜,切成净肉块的西瓜从冰鉴里端出来,拿银瓜叉扎着吃。沈夫人瞧着清早买菜的账,几个厨房一日例菜汇总支出记录有:
猪肉六十斤付银一两二钱,鸡十只付银二两,鸭十只付银一两四钱,各样菜蔬付钱三贯,绿豆十斤付钱二百,西瓜三十个付钱七百,白面二十五斤付钱五百,香油十斤付钱四百,木柴六百斤付钱二百。总计四两六钱带五贯。
皙妍瞥了眼账簿,心里算算,在母亲面前表现道:“娘亲,你常说富从俭中来,像咱们府里今天这样非时非节的,单厨房一日简单采买就花费了八两银子,一年保底算下来至少三千两,还有各院主仆的月例衣裳,大小节庆,各种例宴、例礼,人情往费,四季使用,统共一年花费在一万好几千两,可一点不节俭。”
沈夫人立刻道:“大户人家节俭,不是靠从下人头上省小钱,更是不节衣缩食,省些不当省的,再怎样,饭都要好好吃。”
皙妍疑惑道:“不是说人多力量大么?府里主子就那么几口,下人却有百十来口,下人头上不能省,那该怎么省法?”
沈夫人精神侃侃道:“道理不该这么解,有句话叫宁撞金钟一响,不擂破鼓千通,其一,下人那点子吃用是他们安身活命的基础,没有添加,断不能扣减,何况就算省也省不下多少,百余下人三天饭食,不到主子一件饰,主子没必要的穿戴不省,却省下人三顿吃喝,实在无理。其二,下人为主子做事,主子想他们安心卖命,就得把他们命认真看待,该给的吃穿,该给的钱,一样不能少。倘或叫下人长日干牛马活,吃猪狗食,早晚会生害事。”顿了顿,又骄傲道:“我这些年管家阖府顺服,靠的第一件就是让满府吃得好。”
这些年爵产家产收入步步扩大,都亏夫人治家有道。
皙妍听前面颇受领悟,听后面又同意道:“这话不假,我们家里伙食甚好,前日我准备让厨房为我弄个酥山吃,担心丫头说不好,就在晌午去了趟厨房,见六七个厨娘坐一桌吃饭,大鱼大肉十几盘呢,还有小酒喝,讲究得很。”说完吃一口冰凉的西瓜。
沈夫人:“人家吃好东西正在兴头上,你这么冒然一查,吓得她们吃饭都不香了。”
皙妍笑着说:“确实有点儿,厨房的人见我去,全慌得酒菜都吃停了。我那天看过就想,府里厨娘手艺这么好,会不会经常背着主子吃什么好吃的体己菜,不然怎么怕我看见。”
沈夫人道:“这个几乎不会,府里规矩不小,账目也清,想偷奸取巧划不来。那些下人都清楚,在府里只要尽好本分,吃穿比外头强的不是一点两点,钱虽不多,过节赏赐样样体面,没有起早贪黑,没有重活累活,没必要弄些偷奸耍滑,丢了这份体面差事。伺候你爹的范师傅,寻常私自腌点小菜吃粥都会端出来孝敬主子,他在府里忙了半辈子,主子没吃饱,绝不动筷子。所以厨房的规矩早就立下,内院厨娘吃饭有鱼有肉,都先紧着主子吃好。”
“嗯,我听爹爹常夸范师傅人好手艺好,不过内院的厨娘就未必像范师傅这样总把主子放在第一了。”皙妍接口。
沈夫人:“人倘或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只要不坏着规矩,当好差事,就能用。若再多一份忠心,哪怕笨点儿,也能长久留在跟前儿的。你爹他什么性子都清楚,就喜欢用老人做事,咱们府里这样算不错的,吃用账面干净,剩的也不浪费。一般说主子待下人好,起码这个三顿吃食要过得去。”
皙妍笑着问道:“所以说主子待下人好,就是先让下人吃好喝好么?”
沈夫人笑道:“那是自然,民以食为天,人只要活着,就得好好吃饭。但凡说什么人受了虐待,总先是没让吃好的,或剩菜剩饭,或吃不饱。我管家这么多年,就算让下人多做辛苦活,只要顿顿好吃好喝对待,他们也没什么抱怨。不说下人都是人,就是让他们当牛做马,为了让牛马跑快些,也得多喂好草。”
皙妍叉一块脆脆的西瓜啃着,听母亲说完才道:“娘亲,我听令淑说富全伯府的下人饭食很不好,她们陶6两府离得不远,两家下人许多相熟,买办遇到一起时常说这事儿,后来连令淑都知道6府主子待下苛刻,下人厨房总拣集市上最便宜的买来做着吃,一个月都不见两次荤腥,你说这是6府主子不好么?”
沈夫人正色道:“好不好我不知道,当家管家的都无能是肯定的,府里再有个什么,也不能由着下人到外头嘴松乱传,外人给一个钱都当成养生父母。主人管了吃穿住用,只一个不好就出去对外头饶舌,这种下人可恨。那富全伯府我都知道些,再比不上先前了,拿一千银子当几万两的家,就是有个三头六臂也顶不住,若再不裁剪开支项,等哪天败了,还不知怎么过呢!”
皙妍讥讽道:“克扣下人吃穿,可不就是裁剪开支么!只是裁的不好看,若真山穷水尽了,都穷到让大小姐去偷了,裁不裁,怎么裁,都不会好看。”
沈夫人笑道:“哪个有爵人家真穷到偷的?山穷水尽也不可能,裁剪开支是让他们兴利除弊,是要找到根源所在去解决好,他们这样罔顾实际,掩耳盗铃,柿子捡软的捏,只会拿不敢吭声的下人出气,肯定不成。”
皙妍淡淡笑道:“兴利除弊也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一项改革危害到既得利益者,必然受尽阻拦。再者他家问题根源是什么呢?爵产进项少,又想不到法子开源,只能对节流乱使劲儿,力气使错了方向,改也是骑虎难下。”
沈夫人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开源不是说开就能开的,尤其在银钱周转不开时,想开源难上加难,既然一时没法开源,节流也不失是个有效的法子。堂堂伯府不同小老百姓,能省的地方肯定多,譬如许多不必要的面子阔气大可蠲了,什么堂叔母舅,七姑八姨,各种人情傍附,也该一一蠲了,财物支领漏洞找到堵了,各样精简到能过的起,省下钱收些田铺,几年休养生息,必有成效。想做大事不能怕阻拦,对旧制兴利除弊不是光靠嘴上下决心,没有大刀阔斧的行动,敢说敢做的魄力是不行的,只看着困难,光说不动,旧例照搬,萧规曹随,对外打肿脸充胖子,只叫下人节衣缩食,将来不久肯定过不下去。”
皙妍疑问:“可6府那样逼着下人当牛做马,下人又能怎么样呢?家仆都是卖身奴婢,身契握在主子手里,他们还敢反抗不成?”
沈夫人叹叹道:“傻丫头呀,下人就算明的不敢反,暗地里不遵使唤,阳奉阴违也是有的,想必那6府的下人也没几个便宜做事。去年我与6方氏吵架,几个跟在6方氏后面的婆子见我痛骂她们主子,只不敢明笑出来称愿。就这样跟在主子身边却不与主子一条心的,都是惯会表面奉承,暗自等着瞧主子笑话呢。主子能对下人好就对下人好些,有句老话叫做茶碗修福,饭碗修寿,不管是谁来了家,给人吃好喝好总没错,不单是府里的人口,就是要饭的路过也当救济一口吃。像你个小女孩子家还要修行好生好养,人多积善因,才能多得善果。”
皙妍又问:“您说不裁剪开支项,就会败了,倘若真败了是怎样的?”
沈夫人:“这些事我本懒得说,你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两个例子,前几年被夺爵的豫章侯府就是个奢侈败家的典型,侯府内囊子空尽数年,还依旧强摆阔气,为了生钱,当家人把放贷卖官都当成营生,后来被言官参奏中了,直接夺爵问了罪。”
皙妍震惊:“啊!那另一个呢?”
沈夫人:“另一个就是早前废了爵的忠德伯府,这更有故事说,也不知是怎么经营的,据说那家中男子都能败,各个吃喝嫖赌无所不沾,没了钱竟向户部借,把若大个伯爵府花出三十几万两的亏空,官司打到朝中,让圣上直接以子孙不孝之罪夺爵抄了家,现在那家子后代还住在京中,靠卖字画做小买卖度日,三餐吃粥都是困难,看得人简直惊心。”
皙妍感慨:“这么惨!”
沈夫人叹道:“也别瞧外头那些个世袭公子一个个挥金似土的有多神气,任何人奢侈都是保不了长久的,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一个国家荒淫奢侈过了都会败,何况一个人家。”
皙妍听了点头不语。
沈夫人忽又正色道:“世间贫富两重天,同样一笔人情往费,老百姓花费以铜钱计文,富人花出以白银计两。无论大家小家,过日子道理如出一辙,好日子先从三餐温饱开始,节俭也得吃穿外的东西开始减,贵族挥霍如旧,让老百姓省吃俭用是无理的。”
皙妍听母亲说的这么好,连忙让母亲吃块西瓜解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