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马致远,作有叹世之曲,曲名《蟾宫曲》: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
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
醉了由他!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
笑我如何?
倒大江湖,
也避风波。”
虽已春末,一早一晚凉。
春捂秋冻。
京口城西,西津渡口,看守草场的刑徒还没把棉衣脱了,此刻正裹的严实。
刑徒懒洋洋倚着草场的蓬门,眯眼往远处看。
天晚了,山顶几只灰鹤,唳鸣一阵,钻进泛紫的云霞里,杳然不见踪迹。
阳春三四月,莺飞草长,春天是割刍草喂马的好时节。
大凡牲畜草料,皆称为刍草。占了个刍字,牛羊各有四个胃以供反刍,马却只有一个胃。
一个胃的马,消化能力不及四个胃的牛羊,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因此食量要比寻常牲畜多得多。
军中战马,可不是单吃草的。
战马重约七百斤,主食是粟米;主食之外,每天还要搭配二两盐巴、三十斤草料。
南朝草多马少,守着湖泽山薮的草木繁盛之处,往往要派驻刑徒、军奴收割刍草、看守草场;这是个清闲的好活儿,没门子的万也轮不上——
人跑了怎么办?
跑不了,脸上黥着字呢。
京口城西有山,因山多水泽,泽边多生野蒜,故而这山名作蒜山。长江绕山而流,前人在山上凿了条灌溉坡田的农渠,沟渠直排往山麓的渡口。
蒜山山下背阴,刍草长势抽抽;转过山那面,向阳处的刍草却大多茂盛。
那黥面刑徒独守在山麓渡口边的草场,每天等日头快落未落、坡田里农人纷纷归家的人少时分,这才顶了斗笠,翻山去割上两刀向阳刍草。
此人儿时生长在西北边关,打从记事起,也常上山割草。小时候同行伙伴笑话他迂,明明山下也有老多刍草,他又何苦攀登?
他那时学着英雄好汉们的口吻说道,麓草卑羸,何不放眼天下。
长大了,天下却没给他放眼的机会。
十年东漂西泊,如今黥面为奴客。
蒜山隔着西津渡口,中间流过一条长江,与城那边的寿丘、黄鹄二山遥相对峙。
山高处更冷些,西津日暮,野风怒作;俯视山下,江水咕嘟着游藻奔波向远处,像一条飘舞着的大绿缎子。
渡口两边多是楸树、香樟,密密黝黝的缃黄色林子裹紧夕阳;对岸两山上的木兰也开了,紫是一片,红是一片。
刑徒用手揭去额头黥印的结痂,野风吹两肩,仿佛未遭刺配的常人。
肩头背着竹篓,篓里刍草也满了。怔立着,看日头沉下去;归鸟衔云,忽然滴落满山雨。
喝酒去吧。
人生大笑能几回,有酒无悲须倒醉。
西津渡口,五里一短亭,山行十里一长亭。
长亭野栈,刑徒孤灯又续酒。
打了两角丹阳黄酒,拣角落坐下来,和店家要了个铁炉,慢慢热着那壶老酒。等酒气氤氲开了,倒酒入碗,借着昏黄灯火去看那碗中,酒色澄绿如翡翠。
“店家,你这黄酒泡了茵陈?”
“客官外地口音,却是好见识!茵陈生于三月,拣那草芽拿来入酒,酒气最是清冽。茵陈泡酒,只能使三月采摘的茵陈;一到四月,草就长的老了,再没香味。老话说,三月茵陈四月蒿,过了五月当柴烧……”
刑徒啜一口温酒,已作满脸苦笑:
“人间万事,皆如草木——最难过不是不得其时,而是芳年忽过,终成零落蓬蒿!”
“客官,店里刚宰的生猪,朱红正新鲜,给您炒上一盘,清清肺火?喝茵陈,朱红可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