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在秦晓家的院门上,斑驳的院墙上长满了爬墙虎,裸露在白漆外的红砖诉说着建筑的历史。
透过半敞的院门,可以看见这间熟悉的小院里,那几间富有年代感的联排到瓦房笼罩在太阳所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花坛中那棵几乎要歪倒的石榴树上的果子已经成熟。
苏梨(苏妍的母亲)驾驶着轿车停到秦晓家的院门前,摁了摁方向盘中央的喇叭,接着取下绕在身前的安全带,拍了拍一旁坐在副驾驶座上阴郁着脸的玉茗,用一副轻松地口吻问道:“介意中午我和小妍在你们一家团圆的时候蹭一顿饭吗?”
玉茗没什么精神地转过头,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梨,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你不嫌弃我们家招待不周就好。”
坐在后排的秦晓看不见此刻妈妈的表情,但是听她那无力的声音,想必她一定在为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担忧,于是秦晓的内心愈的自责了起来,脸上忧虑的神色愈加重。
一旁的苏妍靠在她的肩膀上,见她这副愁容满面地模样,以为她只是害怕接下来和父亲的见面,于是轻声地安慰道:“别害怕,我在这陪你。”
忽然,虚掩着的院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门前,他的身上挂着一件脏兮兮的围裙,手里拎着一柄沾满了调料的锅铲。男人那张布满了沟壑的国子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一双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停在门前的轿车,阵阵送来的秋风吹动他鬓边的白,皱巴巴的双唇不知为何正在微微颤动着。
这便是秦晓记忆中,那个她认为的,笼罩了她几乎全部生命历程的梦魇的始作俑者,她最怨恨也是最害怕的一个亲人,她的父亲——秦继武。
似乎是感受着父亲那如炬般灼人的视线,秦晓下意识地别过脑袋,即便车内的其他三人都已经下了车,她却还仍然坐在座位上,双腿抖久久不敢迈动。
这时,秦晓这边的车门忽然被拉开,只见苏妍正站在门前,她先是回头看了一下站在门前的脸上露出失望神色的秦继武,随后叹了口气,蹲了下来,抬着头看着瑟瑟抖的秦晓,脸上带着苦涩地笑容,伸出手攥住秦晓那颤抖的手,柔声安慰道:“胆小鬼,我都说了我会留在这陪你的啊,我老妈还有玉茗阿姨也都在,干嘛这么害怕啊?叔叔又不是你的仇人,没看见他知道你回家,特意在家下厨等你回来嘛。”
秦晓想再看一眼父亲,但是却没有转过脑袋的勇气,那种深埋在记忆里的抗拒感和恐惧感压抑着她的灵魂,让她永远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去面对父亲和自己的过去。
想必……父亲看到自己这么抗拒,一定会很失望,然后丢下一声叹息随后摇头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秦晓甚至臆想着,父亲肯定会离开,而理由或许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绝望?亦或是根本无法接受变成女生的自己?
然而,当秦晓再次将视线投向门前时,却现父亲并没有离开,而是背着手站在门前,正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自己,那张秦晓私以为早就面瘫了的脸上,有着失望、自责与愧疚的表情。
秦晓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她觉得,父亲不可能不离开,也不可能会有表情。
渐渐地,秦晓的视线穿过父亲,穿过近在咫尺的家门。秦晓感觉自己心中的恐惧开始渐渐松动,她真的很想再次跨过这总是不注意就会绊倒脚的门槛,很想再次在炎热的午后,坐在石榴树和院墙共筑的阴影里吃着父亲带回的西瓜,家里养的那条唤做“阿豹”的金毛犬还活着吗?如果活着的话还记不记得总是偷偷喂它骨头的自己?厨房的柜子里父亲酿的石榴酒是不是还像记忆里的那样香甜?
那些几乎快要被秦晓给封印的记忆开始松动,过去的一幅幅画面如洪水般将席卷而来,渐渐地,她便不再那么恐惧了。
秦晓看向面前等待着自己回应的苏妍,最终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
……
“吱呀……”
推开自己的房门,不知为何,秦晓居然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因为当两年前自己赌气摔门而出时,那时的自己曾经誓永远不会再回来。
苏妍走到床边,撩起自己的裙子坐了下去,然后拿起一旁的被单送到面前,精巧的鼻子轻轻地抽动两下,然后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她对坐在一旁呆的秦晓说道:“看来不止房间,就连这被单都是一点霉味都没有,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秦晓?”
秦晓看向她,问道:“说明什么?”
“说明即便你不在家,叔叔阿姨也经常来打扫房间啊。”
“哦……”
秦晓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继续着呆望着窗外的院子,原本的狗舍里趴着的已经是另外一只她从未见过的黑背,而面对自己这个陌生人,它本能地冲自己吼了好一阵,在吃了父亲一个大比兜之后才偃旗息鼓,现在正蜷缩在阴影里,用一种恐惧且委屈的眼神与偷瞄着自己。
“哦什么啊?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见秦晓的反应如此淡漠,苏妍立刻垮起一张脸,点了一下秦晓的脑袋,继续说道:“这代表叔叔阿姨其实一直挂念着你呢,他们肯定经常来打扫房间,期盼着你这个不孝子有朝一日可以回家。”彡彡訁凊
“不孝子……”
秦晓嘴里喃喃地说出这三个字。
“对啊,就是不孝子,不是我道德绑架啊,你说天下哪有孩子对父母只记仇不记恩的?你扪心自问,叔叔阿姨对你真的不好吗?是,叔叔的脾气是有些暴躁,可你的脾气就很好吗?我都还记得,当时就因为叔叔因为你逃课揍了你一顿,你就把他种的那棵石榴树给砍歪了,还打碎了他所有的石榴酒……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混蛋啊?”
苏妍不留情面地骂道。
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再次被提起,秦晓不禁感到脸上热,她嘟囔着狡辩道:“我,我那不是为了去帮你买卫生巾吗?”
苏妍红着脸,大声叫嚷道:“你少来!你明明是去游戏厅打游戏了!买包卫生巾要买一上午吗?而且,而且你还是偷走了我的钱包!”
说着,苏妍坐正了身子,撩起自己的长别到耳后,没好气地说道:“当时要不是我跟叔叔撒谎,说你是因为帮我买卫生巾才逃得课,你以为叔叔后来会向你道歉啊?恐怕你的离家出走得提前个十年了!”
被苏妍揭了老底,秦晓的脸愈烫了起来,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但是最后还是停留在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的父亲。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刚才自己的反应而生气,反而还悠哉悠哉地颠着勺,仍由升起的火光随着音响播放的老掉牙的歌曲而舞蹈。
记忆中父亲虽然很喜欢做饭,但是因为生活的压力,他时长要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所以只有逢年过节单位放假的时候,他才会留在家里,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享受着烹饪的乐趣。
而印象里父亲上一次这样做饭,是自己拿到江宁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父亲破例提前两个多小时下班,接着买了一大堆自己爱吃的食材,回家后便把自己关进厨房,闷头挥动着锅铲大刀阔斧了几个小时,最后烧了一桌子的好菜,并破天荒地拿出一瓶据说是珍藏了几十年的好酒,好好地款待了一下自己这个老秦家下凡的“文曲星”。
因为这事,那天晚上自己那个平日里脾气也不怎么好的姐姐还因为埋怨了好久,说是父亲在她考上大学的时候都没这么开心,抱怨父亲不重视她。
而自己当时则却产生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于是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明里暗里地讽刺她智商水平不如自己,考上个普通大学不配得到父亲的犒劳。
那个脾气糟糕的姐姐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讽刺,尽管她为了不扰乱饭局没有选择在桌上爆,但是自那之后,她便疏远了自己,也疏远了父亲,以至于大学毕业后,便直接移民去了国外,跟家里几乎断了联系。
秦晓感觉自己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这个家里很多矛盾其实都是因自己而起,难怪当时父亲当时曾经伤心地对自己说:他一定是上辈子欠自己的,不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折磨他。
苏妍坐在秦晓的身旁,在院子里回荡着炒菜的声音时,她一遍遍地讲述着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这些年看到的秦晓父亲,她眼中秦晓和秦继武的父子关系,许多秦晓从未在意或是刻意忘记的细节,当这些细节再次于秦晓的记忆中被激活时,那一幅幅残缺的画面终于得到补全,而脑海里的父亲,也渐渐地不再那么令人恐惧,而自己的形象,则是越的卑劣和混蛋。
再次看向父亲那愈单薄的身影,看着他头上那愈来愈多的白,这其中有多少根是因自己而生的呢?想到这,秦晓的视线不禁模糊了,悔恨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落下,她擦着眼泪,难过地自言自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老爸……”
看着秦晓梨花带雨地模样,苏妍将她搂进怀里,丝毫不在意她的泪水会打湿自己的衣服。她轻轻地拍打着秦晓后背,温柔地说道:“都多大了,还哭鼻子……”
“……想哭,我感觉自己好混蛋,我好对不起老爸。”
听到这里,苏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轻轻地推开秦晓,然后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柔声说道:“好啦,你能认识到这点就好,现在去和叔叔道个歉,跟他说声对不起,免得他白受你这么多年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