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阳未张榜,那主考官只遣了一位书童上门送信,告知何有光院试不过,如今又死了婆娘,双重打击下,似丢了三魂七魄。他在父母的指示下,呆滞跪坐在思归布坊门前,守着孙小童的棺材。
之前说这思归布坊在嵩阳县城甚有名气,尤其是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柳二娘。即便城中并无人见识过她真实模样,可倾城之姿一说传的多了,不少城中显贵不惜豪掷千金,购入布匹,只求一睹这柳二娘。
这其中也当然不乏一些纨绔公子哥,为了能取悦柳二娘,他们费尽心机,想尽伎俩,这其中又尤以嵩阳县令陈春生之子陈天一最为殷勤。陈春生老年得子,陈天一又是他膝下唯一男丁,所以自小便是娇生惯养,尝尽蜜糖。
饶是嵩阳县令,也逃不过望子成龙。可陈天一自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每日陈春生差人送他私塾学堂,他是前脚入,后脚出。陈春生没法子,只得重金求先生登门教学,可陈天一性子顽劣,整日将先生气的吹鼻子瞪眼,拂袖而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天一这腹中学问,也仅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前两次县试和府试,陈天一考了六次,第七次才涉险而过。但今年院试,陈天一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力压何有光,成功跻身榜中最后一名。
“天意弄人啊。”
“可不是,这何有光,啧,也是个苦命人。”
思归布坊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他们望着跪坐在地上的何有光,皆是一脸可惜。
傅丞翊牵着马匹,恰巧路过,结过昨晚住下客栈的账,他一刻也不曾耽误,又继续赶路,准备去往萍水镇。看到思归布坊门前这一幕,傅丞翊摇了摇头,这场面他尚在漠川之时就已看腻了,讨要些丧葬费不难,那何有光只需在思归布坊前多耗些时日,饶是这布坊如何硬气,最后也定会妥协。穷人本就一无所有自然磨的起,但店家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吃亏是福,和气生财。
“闪开!闪开闪开!”一阵呵斥声响起,傅丞翊抬头看到,一个富家少爷打扮的人,推开挤在门前的众人,来到何有光身边。这富家少爷虽穿着一身黄色刺绣绸缎长袍,但丝毫不显典雅华贵,反而是一股子颓废的风流气。那圆润胖乎的脸上挂着一双细长小眼,更显阴险和狡诈。
此人,正是陈天一。
他一边轰散人群,一边朝地上的何有光鄙夷说道:“何有光,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见何有光依旧是一脸呆滞,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他狠狠将何有光拽起来,恶狠狠威胁道:“这可是思归布坊!城里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就连我爹,那都是柳二娘的坐上宾。”
何有光被陈天一拽住胳膊,此刻他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任那陈天一来回撕扯,摇晃。而后歪歪扭扭扶住布坊门柱,萎靡跌坐在台阶上,双眼无神,表情凄婉。
“告诉你!别打思归布坊的主意!这钱,一分赔不了!”陈天一指着何有光,颐气使人,末了还朝他淬了一口。
“陈公子倒是先替我拿主意了?”思归布坊的大门,缓缓打开,自里面传来了一个清脆女声,随之一身紫色锦绣玲珑纱衣,乌高高绾起,上插翡翠碧玉杏花簪,淡粉色薄纱遮面,只露柳叶眉,一双亮灿灿丹凤眼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人群顿时爆出一阵惊呼和议论。
“是柳二娘!”
“这就是柳二娘吧,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只是那陈怜今日好像不在啊。”
“不是皆传柳二娘倾城之色嘛,这隔着面纱,也瞧不大真切呀。”
陈天一此时一脸殷切之色,朝柳二娘身后打量了几眼,瞧不见陈怜身影后,他快步迎上刘二娘,却被柳二娘身边的两个女侍伸手拦住。陈天一虽恼,却也仅是瞪了一眼那两个女侍,再不敢上前一步。
路边牵马停驻的傅丞翊远远看到柳二娘,却眉头一皱,恍惚间他感觉这柳二娘盈盈身段,举手投足间,似与自己一位故人极为相像。
“思归布坊虽大,可这棺材中的姑娘,确为我坊女织,这钱财,我何时说过不赔呀?”柳二娘又开口了,她盯着陈天一,一字一句问道。
“这……”陈天一眼睛转了下,摸了摸头,尴尬笑道,“确实未曾说过,是我擅作主张了。赔,该赔!”
陈天一并未听出柳二娘话中的意思,以为她这是要赔钱,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料那柳二娘竟是目中一寒,冷声说道:“哦?我何时又说过要赔了?”
陈天一懵了,心中也不免恼火,但他还是将忍着,陪笑说道:“我又多言了,赔不赔,二娘说了算!”
柳二娘缓步走到孙小童的棺材前,用手抚摸着棺木。孙小童无论是父母还是婆家,均是寻常人家,自然那棺材也好不了,乃是杉木所制,甚至连油漆也没有上。
生前拮据潦倒,死后更不会风光。
柳二娘目中流出恻隐,但她看到萎靡瘫坐在地上的何有光,目中恻隐瞬间消失,转而换上的是漠然和气愤。
“这钱我可以给。”柳二娘淡淡说道,“却不是给你和你们何家人!”
这话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
“人都死了,不给何家给谁?”
“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会给孙家吧?”
隐约听到思归布坊前柳二娘这番话,路边看戏的傅丞翊也不禁对这柳二娘好奇起来,他倒挺想知道,这钱到底要给谁。
其实何有光未有携棺相讹诈的想法,他也想快些让妻下葬。怎奈何家中双亲蛮横无理,他拗不过,加上自己院试落榜,更令他们生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莫不遵从。
“何有光。”
听到柳二娘唤自己的名字,何有光木然的抬起头。
“小童生前所经之事,你可知晓?还是说你知晓,却依旧不曾过问,才令她心灰意冷,自溺于内河?”柳二娘盯着何有光,严声问道。
“我……”何有光面色挣扎,片刻后,垂丧低头,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