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朱瞻域从望台上跳起来,他知道张泉要干吗了他揪住旁边一个管闸的小吏吼道“快快开泄水闸”小吏慢条斯理道“这可不便宜。”朱瞻域急忙道“你要多少,我过一会儿都给你”小吏翻翻眼皮“适才公子是先结的账,这个规矩可不能坏。”
朱瞻域暗暗叫苦,他只身赶得太急,身上没带太多财货。刚才为了贿赂闸棍,他把手腕上的玛瑙珠串、头上的金抹额和腰间的玉佩全交出去了,现在身上除了那把锦扇还算值点钱,其他没了。
其实只要稍等半个时辰不到,大队人马就到了,要多少有多少。可这个小吏断然不肯赊欠,非要交了钱再办事。朱瞻域刚才还在庆幸这些小吏的贪黩,这会儿却无比痛恨起来。
就在他与小吏拉扯的同时,海落船的水手们已快要完成卸货了。一块块篷布被拖曳,一堆堆沉重的青砖落入水中,溅起了大小不一的水花。随着大船重量的迅减轻,那根长长的竹竿又开始向上移动,拍打起一只只石鼋的脑袋
四丈一尺,四丈二尺,四丈三尺
朱瞻基捏紧了拳头,忍不住叫起好了。难怪这些砖堆不搁进货舱,而是放在甲板上,原来是为了方便推下水。张泉显然早预料到过闸会有波折,所以埋伏了这么一手。万一有人故意要卡水位,海落船可以通过卸掉砖块,迅抬高吃水,一跃而过滚坝。
而这也正是张泉马上要做的。
桅杆和船腹两侧的水手们早已蓄势待,一待问鼋的竹竿越过四丈三尺,立刻扯帆摇橹。朱瞻域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条海落船浑身一颤,然后缓缓朝着高位船槽开进去。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向满天神佛祈祷,期待张泉算错了深度,让船底在滚坝上撞个粉碎。
可惜事与愿违,这条卸去了几千块青砖的大船,吃水浅了许多,尖尖的船底轻盈地蹭过滚坝的弧形顶部,毫无阻滞地进入高位船槽,前方即是通往京城的一片坦途,再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
那个船闸小吏也看得瞠目结舌。他本来想漫天要价,没想到那船主居然玩了这么一手。别说自己少收了一大笔贿赂,光是事后清理船闸底下的碎砖,就是好大一场劳役。小吏正要破口大骂,突然身子一歪,猛地被朱瞻域推倒在地。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朱瞻域已经迈过他的身体,撒腿朝着高位船槽旁边的通道跑去。
这条通道是方便工匠检修上下船槽用的,狭窄而陡峭。他一个胖子居然无比灵活,像一只蜥蜴攀上墙缝似的,几下就攀到了上方。
这上头除了槽渠、闸关、龙尾之类的辅助设施之外,还有一个正对船槽的土台子。台子上架着一尊长约六尺的单箍碗口铁炮,黑黝黝的炮口高高仰对天空这是闸上专用的信炮。阁上闸的尾相距太远,所以一般开闸放水,都是通过这尊信炮来协调。
一个头花白的老炮手正靠着炮床吃饭团,不防朱瞻域冲到近前,毫不犹豫飞脚一踢,直接把他踢昏过去。朱瞻域喘着粗气,先看一眼海落船,它还在缓慢地从坝上往下挪。这个阶段不能滑落太快,否则光是垂落的冲击力就足以崩散船体了。
朱瞻域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把炮床前方的木端子一脚踹开,本来高仰的炮口立刻下落,变成平射姿态。然后他拨开昏迷的老炮手,从其身下拎起三包火药,一股脑儿塞进炮膛内,想了想,又加了两包,然后抄起搋棍,用力捅进去搋实。紧接着,朱瞻域又拿起一柄小火叉,打开引信口刺破最底下的一个药包,再稳稳插入一根火捻子,关上火门。
这一系列装填行云流水,就算京中神机营,都难得如此麻利。朱瞻域一个藩王之子,居然对操练火器如此熟练,可见平日里汉王对儿子们的教育,早有规划。
其实这尊火器本不是信炮,而是正经八百的野战大炮。永乐皇帝五次北伐之后,裁撤了一批军器,这门火炮遂被移到阁上闸口,作为信炮来用。朱瞻域想把它变回原来的火炮,还需要最后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弹丸。
信炮只需要出响声,无须破敌,所以炮台上只备有一包包硫火药,却无弹丸。
朱瞻域扫视左右,看到旁边闸关附近竖着一杆通信的水旗,它的旗杆正插在一方挖出孔洞的杵形小石礅上。他冲过去拔掉水旗,双臂环抱石礅,运足力气把它一步步挪到火炮前头。幸亏这石礅个头很小,边缘又被打磨得比较圆滑,可以直接塞进炮口。
当朱瞻域满头大汗地做完最后的准备工作时,远处的海落船即将滑下滚坝的最后一段斜坡,尖底在水中切出两片水花,巨大的船身稳稳从炮台前方的水域掠过。
这个距离,根本不用担心瞄准的问题。炮台旁有现成的火盆,朱瞻域用一束稻草点燃捻线,这才一屁股滚到旁边的漕渠里,累得大口大口喘息。
捻线是麻纸搓成的,还事先蘸了火药,所以烧起来非常快。当火头顺着最后一截捻子钻入炮膛,先是一瞬间的沉寂,随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一声轰鸣,造成了两种效果,一是炮膛承受不住过量火药的压力,轰然炸裂;二是那个长条石礅乘着这股膨胀之力激射而出,以极快的度跨越了整个水域。尽管炸膛令石礅完全偏离了射击线,但巨大的船身弥补了精度的不足。
只是短短的一错眼,石礅便像撕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凿穿了海落船的左舷,以无比蛮横的气势冲碎一层层船腹隔板,把里面搅了个乱七八糟。这条海落船原本用于大洋航行,船底是尖底形制,本不适用于内河。大炮开火之时,它恰好正要落下滚坝斜坡,被这么一冲撞,尖底不稳,船身登时剧烈摇摆起来。
船上的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次袭击,纷纷东倒西歪,不少人直接跌倒在甲板上。就连船头的张泉,都不得不狼狈地扶住舷杆,才算勉强站稳。
吴定缘、朱瞻基和于谦几人一直握着长橹,在摇摆中保持住了平衡。可就在他们暗自庆幸之时,一声女子的尖叫却从左舷传来。
“苏大夫”
吴定缘和朱瞻基同时分辨出声音,印象里苏荆溪还从来没这么失态地叫过。两人顾不得对视,同时松开长橹,朝着左舷扑去。
他们抵达左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那个石礅击中的位置,恰好是苏荆溪所住的船舱。她一直自责欺君,闭门不出,却没想到祸从天降。不幸中的万幸是,石礅没有正面砸中她,而是穿舱而过;而万幸中的不幸是,船身的剧烈摇摆,居然把她从炮弹砸出的窟窿里晃了出去。
他们两个奔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苏荆溪落水的一瞬间。身后的于谦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两个人已毫不犹豫地跃下船去,跳进水里。
在船头刚刚恢复平衡的张泉看到这一幕,急忙喝令停船。旁边水手说现在还没彻底下坡,贸然停船会有风险。张泉却一脚踢过去,大吼一声“下锚”水手们没奈何,只得搬起沉重的锚头,往水里抛去。
本来这条海落船正在下移,先被炮弹横空击中,然后又被锚头猛拽骤停,好像一匹疯马被一下子勒住缰绳,整个力道全都反噬到了船身之上,各个部位都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甚至有些小地方出了破裂声。
但无论如何,海落船算是勉强停住了。
这时候水里的情形并不乐观。苏荆溪骤受冲击,已昏厥过去,整个人朝着水下沉去。吴定缘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同时朝下潜去。他们两个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在浑浊的水里一起搜索目标,很快便一前一后,抱住了苏荆溪的脖颈与左腿。
可他们的憋气已到极限,两人不约而同地高举双臂,试图先把苏荆溪托出水面。
站在船头的张泉看到水面上许多泡泡浮现,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几乎要撕裂开来。这个变化,比意外遭到炮击更让他始料未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不顾安危,跳下水去救一个女医师。
十来个水手纷纷跳进水里,不一会儿工夫,便把浑身湿漉漉的三个人重新救上船来。
吴定缘状态还好,只是有些萎靡。朱瞻基的状况却不容乐观。他肩上的箭伤几经反复,现在浑水里一折腾,再度撕裂,半殷半黑的血水顺着绷带沁了出来。
张泉看到他至少没死,心中微微一松,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炮台旁边的朱瞻域身上。朱瞻域已经从漕渠里爬了出来,一身灰尘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台之上,冲张泉笑嘻嘻地比了一个恭送的手势。
朱瞻域固然没能阻止张泉过闸,但最后这一炮却击伤了船体。再加上刚才张泉强行落锚救人,让海落船的状况进一步恶化,它接下来在漕河里航行的度,势必会大幅减缓。
朱瞻域的主力部队很快就能抵达阁上,届时沿岸追击一条伤船,实在是易如反掌。
张泉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饮鸩止渴,接下来的局势会更加恶劣,但他别无选择。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视线慢慢交错开来。伤残的大船,终于顺利滑入坡底,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前方再无船闸,只有笔直向北、毫无遮掩的一条宽阔河道。恰好一阵好风吹过,海落船抖擞起大帆,奋力提。
阁上闸的上下船槽与炮台很快便被甩在后头,化成一道壮观的背景,炮台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则成为背景中一滴顽固的墨渍。虽然微小,却难以擦除。,,,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