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院离皇帝寝宫颇远,两人一路走,行至一处寂静园子时,东暖阁已隐约在望。萧知遇正要加快脚步,旁边的假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拖进阴影。
萧知遇心头一凛,还未来得及呼喊,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紧紧捂住他的嘴。
是裴珩。
他怔愣看着裴珩近在咫尺的冷而亮的眼睛,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转动眼珠,只见进宝提着灯笼,也被赵诠捂了嘴拖去了一边,以免打搅两人。
裴珩见他不动了,慢慢松开手,低声道:“你可知皇帝为何传召你我?”
语气里隐隐有压抑的怒意。萧知遇垂下眼帘,“兴许还是安国公遇刺之事。”
裴珩看他这般冷静地打太极敷衍,仿佛对着陌生人说话,怒气更盛:“大理寺卿半夜入宫向皇帝请罪,只因这几名刺客在牢中遭人投毒,险些中毒身亡。”
说到这里,他语声更沉了下来:“他们前几日在南衙意图投毒不成,定不会蠢到在大理寺故技重施第二回,你……”
萧知遇听他如此怒气,平静道:“睿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我哪有权力把手伸进大理寺。”
那便是太子了。裴珩一滞,见他果真是和太子合作,说不出是何感受,嘴角紧绷着。
“与虎谋皮”四字,萧知遇心里本就明白,只不过是无路可选罢了,裴珩当初因两家的旧仇不愿相助,他后来想想也能理解,并不怪裴珩。但既然已经决裂,现在知道他选择和太子同谋,又何必做出这样的反应。
夜间风冷,他被吹得咳嗽了几声,裴珩见了,一语不发侧过身,稍稍替他挡了风。
此时明月高悬,这片园子虽偏僻,却也是宫中的花园,暮春时节仍有奇花盛放,香气袭人。
萧知遇没来由地想起去年这时候,他与裴珩正情浓,裴珩公务之余,有时会带他去睿王府后边的花园转转,两人便坐在一处,互相依偎。
如今裴珩也正在他身边,两人说的却是些冷言冷语。裴珩气他不顾后果莽进,也许更气他拖累睿王府,而他心里也无当初的柔情蜜意,脑中尽是这些年的仇恨,和母亲过世前喃喃自语的垂泪面容。
甚至数日之前,裴珩还在东院批复公文,而他在院墙边侍弄花草。
世事变化,竟能快到如此地步。
萧知遇想到这里,终是不愿再和裴珩待下去,免得又想起些有的没的。他的心不该再乱了。
他这会儿被裴珩挟在假山旁,后背抵着石块,不好脱身,便说道:“父皇传召,已在这里停留太久,我先去了。”
说罢微微颔首,这是要走的意思,做足了礼节。裴珩却不动,半垂的眼睛望着他,眼中有些急怒。
萧知遇不明白裴珩这是何意,他从前便受不住裴珩用这双眼睛盯他,错开视线,往旁边退开两步,便要离开。
却听得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应是宫中的北庭禁卫军巡逻至此。
萧知遇面色立刻变了。
他和裴珩是夫妻,平日在一起自是天经地义,此时却是皇帝半夜传召,若是被人瞧见他俩在一处,传到皇帝耳朵里,免不了被猜测是否提前商议说辞。
他不想节外生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正撞进裴珩怀里。裴珩当即将他揽住,一错身躲进了假山的山洞中。
可惜这山洞实在窄小,容下两人已然勉强,萧知遇只觉面上一热,是裴珩的呼吸染上脸容,他立时僵住。
两人此时贴得极近,呼吸可闻。
便是曾经是夫妻,萧知遇也将脸偏过去,竭力忽视感官,听那脚步声远了,他低声道:“睿王请。”
语气实在冷淡,裴珩的气也涌了上来,刚有些怒色,见萧知遇抿着嘴的神色,又说不出重话。
两人出了假山,裴珩重重地握住萧知遇的胳膊,语气已是压抑:“……大理寺卿前脚刚到,皇帝便半夜急着召你过去,你当真没有意识到什么?”
萧知遇手臂吃痛,却不愿意服软示弱,冷冷道:“下狱的是我舅父,不传我过去还能找谁?”
这是承认了。陆霖果真已认罪。
陆霖今日恐怕是当着大理寺卿的面,承认他们是陆家人,刺杀安国公是为报旧仇,吓得大理寺卿连夜来报。
裴珩心里一沉。
陆霖在南衙时骨头硬得很,无论如何绝不提及陆家,进了大理寺牢狱没两天便就改口,这分明是萧知遇的意思。
怕裴珩起杀心,所以让陆霖咬死不认,到了大理寺立刻改口,又算计投毒大理寺一事,惊动皇帝,萧知遇明显是另有打算。
可是陆家行刺当朝侍中,这样的大罪,萧知遇怎会不受牵连。
裴珩一时间难以置信,盯住萧知遇月色下过分苍白的脸,低喝道:“你一个陆家出身的皇子,此事定会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你明不明白!”
萧知遇却道:“那么敢问睿王,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裴珩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很快又顿住了,半张脸沉在黑暗里,神色竟有些复杂。
萧知遇接着道:“睿王或许有一千种方法能让陆霖死得其所,不暴露陆家,不攀扯睿王府分毫,但我却没有,我能让舅父活下来的方法只有一个。”
“以进为退。”
“我无论再怎么后退,再如何遮掩舅父身份,不想招惹是非,安国公只要起了疑心要斩草除根,我们便只有等死,断无可能全身而退。”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缓,甚至显得格外镇定,谈论一件与己无关之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