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滑下来,最后一次把男子的手抓在手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一点也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程哥你,你别生我的气……我抓这些人只不过、不过是……咳!”
她收紧五指,苏乔可以看出她此刻万分痛苦,却仍是想要把话说完。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云妹我对不起你,我与你成亲,我答应了,我们成亲……云妹?!云妹!!!”
岳云舒放手了。
就这样看着几个时辰以前还是那样嚣张刁蛮的人突然没了,苏乔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立在原地,被迟迟赶到的大夫撞开跌倒在一边,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们,又一次回想起了浑身染血伏在死人堆里的场景,仿佛再一次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腹中一阵痉挛,起身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扑倒在栏杆下干呕。
陌生男子的声声呼唤不断将他从十二年前拉回来,他的意识被撕扯成两半,整个人也跟着被撕扯成了两半。
他颓然地跪坐在地,看着岳云舒静静地躺在了大红绸布铺得满满当当的床上,一身红衣被整理妥当,没人忍心为她盖上那一层白布,她从发饰到脚上一双绣工精巧的鞋都是金色与红色,面庞也是红润的。
幸存下来的山贼都站在了主楼外,走廊也站了一些,终于有人注意到趴在栏杆下的苏乔——白君琰走出房间,向他伸出了手。
苏乔并未将手搭上去,一手搭在栏杆上,另一手撑着地站起来。他手掌钻心地疼,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朝屋里走去。
蓝镜有些踌躇要不要上前宽慰那个跪地痛哭悲痛欲绝的男子,她才伸出手,男子自己站了起来抹了把脸,沉声吩咐:“来人。”
“大当家的,小的在。”
“王大夫去给弟兄们瞧瞧伤,清点一下伤亡情况。”他冷静地吩咐完,见手下领命而退,这才注意到屋里三个“外人”。
他将三人打量一番,先认出了白君琰:“这位公子便是云妹那日带回来的吧?云妹年纪尚小,不懂事,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白君琰回礼:“逝者已矣,阁下节哀。”
“我是城主府中蓝镜,先前误会了岳姑娘,却没来得及向她赔罪……”
男子摆摆手:“原来是城主府大小姐,我知此事与城主府无关,大小姐不必自责。在下袁义程,不知这位公子……”
袁义程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苏乔倚靠在门边,抱拳施礼:“苏乔。”
“苏乔?苏乔……”袁义程兀自又将这两个字念了两遍,有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匆忙退去。
“袁公子认识我?”
“只是觉得名字有些耳熟,许是我记错了。”袁义程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看岳云舒,眼底又变得闪烁。
“袁公子可知为何岳姑娘要——要为自己筹划婚礼?”白君琰说完,余光瞥见抱着手臂的苏乔,又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方才……”
袁义程忽而淡淡笑了笑。
他眉心有一道伤疤,这眼见的温柔实属难得。他走到床边坐下,想伸手握住岳云舒的手,最后还是作罢。
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才说:“我原来是云妹的家仆,后来云妹全家获罪,我带她逃出来,我们颠沛流离相依为命,她那样可爱善良,我配不上她的。”
原来就是这句“配不上”,让这个少女临死之际意难平——蓝镜听着也觉惋惜,她迫不及待想“纠正”袁义程,被苏乔及时拦下。
“我们慢慢结识了许多同命相连的人,便有了云舒寨,云妹从未拿我当过兄长我知道,我又怎么甘心只把她当妹妹——可你们也看到了,我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家仆,我这样丑陋的样貌,怎么能耽误云妹呢……”
白君琰直言:“若是两人互相喜欢,心意互通,何必在意出身和外貌。”
不愧是个正人君子,苏乔想。后面的故事他也不想听了,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房间,一路走他便一路想,死里逃生又相依为命,这故事的开端未免与自己的太相似。
只不过他半途把那人弄丢了,还不如袁义程。
重回清城短短几天所发生的事让他愈发厌恶这个地方,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嫉妒岳云舒——同样是相依为命死里逃生,他却没能与在河边失散的琰哥相伴长大,以后恐怕也没机会死在他怀里了。
且今晚的事实在是太过诡异,那些死士到底来自哪里,而死在后面大殿里的那个僧人到底又是不是六灵大师?为什么恰好是今夜云舒寨遭遇袭击,岳云舒为什么非死不可?
可他也没多余的时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女的死去而伤怀,大殿里还躺了一地的死人,山寨一团乱,还没人能顾得上这里,他自然也顾不上那么多。
回到大殿,他在那僧人旁边蹲下,看到僧人袈裟被自己抓得皱在一起,想了想又伸手拍拍仔细抚平。
“夺剑杀人听上去也算正常,可这个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派这么多死士血洗云舒寨呢?”苏乔舔舔嘴唇又站起来,两手叉腰仔细环视这大殿,几步走到释迦牟尼佛像前,复而蹲下将地上还未烧完的几张纸拎起来。
他感受到指尖还有温度残余,下意识便将还能辨认出字迹的几张挑拣了出来。
“……又是什么东西让你临死也不能给人看到——刚刚那人到底是谁,明明都快说出来了,怎么就不能坚持片刻。”
“你问一个死人,他如何告诉你?”
白君琰突然出现在了大殿门口,并且一步一步朝着佛像走来。苏乔下意识将并未烧完的书信往身后一藏,语气几分烦躁道:“你怎么阴魂不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