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系上大氅:“嗯。”
王修心里难过:“你……”
李奉恕摇头:“我太急了。我知道。”
他坐进太师椅,微微仰头看立在对面的王修:“想起一出是一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觉得掌握京营十二卫就所向披靡,其实差得远。内阁这段时间没找我麻烦,想必是冷眼旁观,不知道笑了我多久。”
他这样一讲,王修反而急了:“内阁笑个屁!女真围京都得靠你沖锋陷阵定乾坤,内阁吐出半个有用的字了?”
李奉恕笑了。他摊开大晏的地图。比坤舆万国全图小多了,一张桌案却仍然摆不下,气势磅礴地从四面垂下。李奉恕举着烛台在地图上逡巡。掌握了京营和十二卫,就掌握了京畿。那剩下的地方呢?西北的军队,东北的军队,江淮浙的军队呢?
李奉恕异想天开,要出海,要整顿吏治,要跟各地算算帐。他什麽都不懂,现在四面八方都来“教”他,那他……就学到了。
王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地图,发现那是张家口。
“既然让陆相晟去山西是妥协的结果,那就充分利用这次机会。”
李奉恕的手指敲着蔚州卫,木制的桌面蹦蹦响。王修蹙眉,李奉恕轻声道:“我问过你,如果异族告诉晋商,卖掉大晏能换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会怎麽做?”
王修愣愣回答:“卖掉大晏。”
李奉恕在昏暗的烛火下染上一丝神性的微笑:“大晏的武器,正从张家口往外卖。军粮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王修脊梁发寒:“啊……”
“让陆相晟替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信的吧。”
何首辅放衙回家,外甥赵盈锐恭敬立在门口:“舅父。”
何首辅看这个文静方正的年轻人:“公推考的成绩出来了?”
赵盈锐垂首:“出来了,我的卷子被贴出来当模範了。”
何首辅满意点头:“不错。”赵盈锐上届科举考了二甲,老老实实等补缺,等了补缺就正经公推考,何首辅并没有过多操心。赵盈锐禀报了成绩,退出何首辅书房。何首辅捏鼻梁。今年京察考校官员,肯定还是自己主持。摄政王搞了那麽大的阵仗,又是提俸禄又是让都察院刷卷,搅和的千步廊两侧六部值房打成一团,还得内阁去平息。今年京察更不能大意,建州围京之变刚过,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朝廷在稳定的时候,才叫朝廷,才有权利,何首辅比任何人都明白。宁一麟写信来问海禁的事。他倒是不怕真的开海禁,就怕真开海禁了官府衙门里没有自己的地位,放京城里那麽些个饿狼来抢食。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着,只有市舶司港口停着半死不活几条鬼佬的船,走私才有活路。如果摄政王一意要开海禁,官船重现郑公下西洋的壮举,宁家必须掺一脚。
摄政王。
这三个字让何首辅五味杂陈。李奉恕一点也不像成庙,不像景庙,更不像宣庙,何首辅莫名觉得摄政王仿佛是个久别的故人,带着一身血腥,自陈旧的岁月而来。不止是他,所有的朝臣都在李奉恕身上感受到陌生熟悉的战栗,就好像……在遥远传说中,需要带着鹤顶红上朝的太祖年间。
何首辅毛骨悚然。
山东总督杨源秘密报呈何首辅,他终于打听到李奉恕的一点异常。李奉恕曾经失控过,疯疯癫癫满嘴胡话,兖州鲁王府差点被他拆了。那天晚上……
正好是成庙弥留之际。
何首辅的惧意在血脉里扩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确乎是不信则无。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冥冥之意,他觉得幽冥中的眼睛在看着人世间。当时他跪在成庙床前,成庙昏昏沉沉,他凑上前去听,成庙在他耳边喃喃道:
“日月,日月……”
风把烛火一撩,何首辅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预言。
日月,没矣。
“舅父?”
何首辅一惊,发觉自己竟然在书房睡着了。他可能刚刚做了个噩梦,可是什麽都记不起来。
赵盈锐来请何首辅去吃晚饭,何首辅叹气:“就去。”
他打起精神,接着看女婿宁一麟的信。宁一麟还未动身上京,先写信问何首辅对策,能不能多带一个人一同进京。此人应该有用。何首辅看到那个名字。
海防游击,曾芝龙。
诏狱不见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颤动一下,端坐在牢房后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进诏狱的都是人臣,看守诏狱的自然也起码是锦衣卫千户。火光下的飞鱼服华贵得狰狞,走路时绣春刀轻轻叩击玉带,发出悦耳的微音。
“先生又听对了。”郑千户回答。
那男子笑一声:“新的飞鱼服,罗纱玉带都是新的。外面没变天吧。”
郑千户没回答。
这些高官显贵们的气度已经被烙进骨血,进了不见天日的诏狱还是得端着架子。可是和锦衣卫这样面对面不得见,居然也能处出友情。牢里这位爷被成庙关进来,没说用刑,也没说特别关照。指挥使怕他死了,叮嘱其他人不许为难。这位爷在绝对寂静里自言自语,隔着没有窗的墙壁谛听外面的天气。
从没出过错。
郑千户觉得遗憾,这位爷就是进来那天好好打过照面,长相让他有点惊为天人。看守诏狱的人,一表人才的达官显贵实在是见多了,这位爷着实不同寻常。英俊且不说,两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琉璃珠子似的。
诏狱牢房里没有光,就再也没看清这位爷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