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鸿胪寺卿把自己的戏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诸王与朝廷会议,文臣倒是一个吭声的都没有。何首辅就是不说话,也不表态。站在人群后的官员不敢擡头往前看,只好干听摄政王的罪状,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浑水可捞不着好。
宗人令宣布鲁王违背太祖祖训哪几条,天空开始飘雪花。鲁王跪着,听不见别人骂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见顶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让他都觉得难堪。他尽量不去看六叔,却还是发现六叔嘴唇发白。
官员们保持沉默,太后慌了,鲁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脸蛋,心里一动:“陛下今年多大啦。”
小皇帝一愣,马上回答:“四岁……”
鲁王点头:““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讲故事般,悠扬道:“天承四年,全陕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陕北大旱,延安府县,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陕北大饑,民食草根树皮软石之类,人相杀害,僵尸遍野。高祐元年,全陕大雪,雪深余丈,人畜死者过半。”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号。”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干净。
“人不能吃人。”小皇帝委屈地嘟囔。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饿极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数日之后面目赤肿,发热而死。”
死者枕籍,饿殍遍地。
鲁王环顾:“你们说完了?”
宗人令和鸿胪寺卿垂首,他们的活是都干完了,往下不归他们管。官员们立在门外死活不表态,皇亲国戚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摄政王跪着,依旧可以盛气淩人。他只专注看着小皇帝,和他身后肃穆的牌位。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都看着。
摄政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只小包,一一打开,摆在享殿外面。小皇帝惊奇,蓬草,石头,泥土,树皮。这些髒东西……
“有蓬草和树皮吃呢,还是好的。到连草根都没有的时候,就要吃土和石头。这种石头叫青叶,软而且腥腻。稍微吃一点就饱,隔天就会腹部坠胀而死。”
“我李家的子民就在吃这些东西,陛下看着,列祖列宗看着。”
小皇帝眼睛蓄着泪,他真吓着了。
李奉恕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陛下,无论别人跟你说了什麽,臣就是在忙这个。臣赦免了陕西的赋税不是想争权夺利,而是陕西的人除了自己的血肉已经没什麽好上缴的了。此次彻查赈灾粮案,不查不知道如此触目惊心!太祖祖训规定宗族亲睦,太祖也说过,人之害莫过于大欲。君之纵欲则流毒于民,宗室纵欲则祸延于国。驱散京畿戍卫军养狗养马养鸽子的,哄擡粮价私卖赈灾粮的,岂不是纵欲必至国破身灭——宗人令!孤说得可有错!”
宗人令一哆嗦,立刻回答:“太祖是如此说过。”
何首辅忽然一动。太后看他,何首辅看地上的蓬草泥土。
他缓缓道:“太祖祖训之法度,诸王会议若无定论,则取自上裁。陛下的意思是?”
享殿殿内的枝形灯蜡烛齐齐一颤,站在享殿里的,站在享殿外的,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一明。
小皇帝挣脱太后的手,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心里一跳,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小皇帝沉着脸,瓮声翁气道:“散了吧。”
不等谁有异议,小皇帝眼睛一闭,向后一倒,昏了过去。
王修在家疯了一样地翻太祖祖训。李奉恕不让他跟着去,王修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了。帮李奉恕换衣服的时候王修咬牙切齿,李奉恕表情温和:“你在骂太后呢。”
王修没回答。
李奉恕大笑:“我们姓李的为了夺权撕撸,赖不到别人头上,骂太后做什麽。她能做得了什麽主。”
王修忽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能亲自教导陛下,非得由着别人进谗言。”
李奉恕并未回答。
王修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小皇帝往后一倒,太后娇小,勉强要抱起皇帝。粤王突然从影子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小皇帝,稳稳抱在怀里。富太监在享殿外率领内侍手持盥洗礼器候着,这时候吓一跳想往里跑,粤王一伸手,在虚空中一推:“都站住。”
“鲁王免除赋税,这是体察民情。焉知皇帝陛下不会怜悯百姓?大可呈报朝廷,恭请君恩,何必做得如此刚愎?”
鲁王缓缓站起,粤王的脸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上扬,鲁王太高了,站在享殿门外,背靠铁硬阴沉的苍天,享殿内忽而更加幽晦。粤王倏地感觉自己在幽深的水里起起伏伏,口鼻不能呼吸。他眼见着鲁王一脚踏进享殿高高的门槛,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命令自己不要后退,不要面露怯色。
“鲁王,你放肆。”
李奉恕背光,脸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里面跳着享殿永久不息祭祀的烛火。滚烫的火焰到底烫得李奉念往后退一步。他现在抱着小皇帝,面目平静:“鲁王,退出享殿。”
李奉恕又往前走一步。太后一动,翟冠上的珠翠惊慌失措地颤抖,李奉恕叹气:“太后要不要先去歇息?”
太后握紧双拳,全身颤抖,瞪着李奉恕,眼睛蓄泪。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劈手从粤王怀里夺下小皇帝,摇摇晃晃抱着,绝对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