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她才涌起的惊喜登时变成了惊吓。还有万丈,若逞强去攀爬,岂不是一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
薛琅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山洞去,同她道:“莫担心,崔将军当年能出去,说明尚有生路。”
一提及她阿耶,她反倒更担心了。
她于长安时曾听了些怪力乱神的传说,言拜祭家中故去的祖先时,若其心不诚、其行不敬,则这些祖先必有法子惩罚于她。
她数年来在祭拜崔将军时总是垮着一张脸,连自出生便从未见过阿耶的阿弟尚且能跟着阿娘掉上几滴泪,她却是眼眶发干,一个金豆子都没有。
她明白了,这是崔将军在惩罚她。
纵然她在白云寺献上六十个金饼的香油钱,他也是要好生治一治她过去的不孝。
这是什么样的阿耶啊。
哪里有这般记仇的阿耶?!
山洞并不远,不过行了十几丈便被一堆高高枯草拦住。
拨开枯草,可见半人高的洞口。沿着洞口而入,里头渐渐开阔,有两间房大小。
地上散布了些石块,在靠近洞壁之处留着些许前人曾生过火的痕迹,甚至在一块石头背后,还整整齐齐存着一摞树枝。
可见曾有人在这洞中短暂居住过,持续时间虽不长,却也绝不短。
薛琅跟着狝猴探洞隧,得到的那面绢布,便是在洞前。
一捧篝火燃起,将这洞中的冷意渐渐驱散。
薛琅在火堆边翻烤着两块炊饼,烤热的炊饼渐渐散发出胡麻油的香气,他递给她一片,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道:“等天明,我便带你寻找上去的路。”
她接过炊饼,倏地一笑,“作何如此看我?我好得很。”
又主动道:“当年阿耶既已存了柴火,怕是在此洞中居住不短。这万丈的深渊,有得你我爬了。”
他抚一抚她的发顶,“留在此处也好,你我做一对野人夫妻,与狝猴比邻而居。”
她不由一笑,“说不得过上几年,你便能训得狝猴们冲锋陷阵,替我等开拓疆土。”
他微眯着眼眸,“若真有那一日,自是不能再打仗,我只带着你攀树结绳,栽花种田,当一对逍遥谷主。”
“那般会不会太过单调无趣?”她不由问。
他摇一摇头,“有你陪伴,怎会无趣。”
话头忽然在这里停下。
薛琅看了她一阵,忽然往前倾身,便轻易吻住了她。
那是食髓知味的妙感,令人流连忘返,不愿回头。
待他终于从她唇辨离开,看着她绯红面颊上一对眼眸雾气缭绕,不由将她拥在怀中,深深喟叹:“真想与你尽快成亲……”
枯柴在火堆里毕毕剥剥,她本是脸皮极厚的女纨绔,却在此时羞涩难耐,扯出个赏景的借口,迈着方步往洞中各处去打量。
他不由微微一笑,方将放凉的炊饼重新放在火边烘烤。
待将将翻了个面,便听得身后忽然传来“咦”地一声惊唤。
他忙回首,只见她正站在这山洞的最里头,凑在洞壁边,不知有了何种新发现。
他放下炊饼,捡了根燃着的柴火,到了她跟前。
她回首看着他,面上的旖旎之色已褪得干干净净,怀着几许怔愣,低声道:“墙上有字……”
他当即将柴枝靠近洞壁,但见憧憧火光的映照下,于坑坑洼洼的石壁上,隐隐现出数行字来。
因是于凹凸岩石上刻字,写字之人的笔迹已有变形,他依然认出来,这是崔将军的字,密密麻麻刻了近整面山壁。
“吾经于此,陷于天坑,做多方尝试,仍难出坑……”
后面的一大片,都是对崔将军所尝试过的路线的罗列,足足有十几条路线,涉及五六十洞隧,可见崔将军当年落于此坑中,怕是至少逗留了半月有余,方才离去。
按照这字上所言,他同嘉柔受狝猴相助而行的路径,是崔将军做过的无数次的探索,最终寻出的最接近生路的那一条,却因“万丈峭壁不生一草,无处着力,纵已竭力攀爬数百丈,却仍掉落。”
他不由垂首去看嘉柔,但见她面上神色已变,便牵住她的手,安慰道:“崔世伯后来是出了天坑的,这洞上字,只是他尚未得救时所留。”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晓……”
他更紧地牵着她,继续往下看去。
“吾一生戎马倥偬,便是即刻赴死也无愧于天地,却有三大憾。
一憾有愧耶娘生养之恩,不能于膝下尽孝。
二憾有愧发妻相守之情,不能与她共白首。
三憾有愧小女孺慕之思,不能看其长大成婚。
吾离开长安,远赴西域时,阿柔尚只垂髫小儿,阻在马前相问:‘阿耶,你何时同儿斗蛐蛐?’数万兵马在前,吾着急离去,只搪塞她‘明日归来’。
此后明日无数,吾皆辗转反侧,自疚难平。
吾一生关怀过若干稚童,抚育过许多战友遗孤,最少陪伴的却是阿柔。吾总以为终会有一日能与家人团圆,父女相聚,届时事事于她操心,时时探问寒暖。然未曾想陷于此坑,难寻生路。
吾远离长安时她只得六岁,如今不足十岁年华,离议亲成婚尚有数年。她自幼活泼生趣,天真烂漫,吾从不以世俗礼法束其天性。若到议亲之年,男子不能纵她逍遥自在却要将她束于内宅、不能欣赏她生机明快却强求她舒雅娴静,皆不是良配。
吾心中本有一人选,文韬武略,胸有丘壑,从军于西南。罢了,阿柔的亲事该由她亲选,白身官宦,唯她心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