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前她买了两打奶油泡芙,并不说什么,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搁在冰箱里,自顾自回了房间。老房子隔音差,过了一阵,她就听到外面开冰箱的声音。母亲就喜欢吃这类甜点心,而且只吃特定一家店现做的。以前家里穷,母亲只买两个,吃完了只说太甜,不好,下次不要买。
她冷笑,更觉得母亲虚伪。平日里一面感叹她命苦,一面也不拦着她去做工。现在在看不上她的钱,也不妨碍吃她花钱买的点心。
外面有走路的声音。一双旧皮鞋,穿得根要掉了,踢踢踏踏走进来,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超市老板来了。他原本是雷打不动,来她们家里吃饭的,这段时间为了避风头,就不常往来了。
拉椅子倒茶,喝茶,开塑料盒子。超市老板道:“这个泡芙你还吃吗?不吃我帮你吃掉了。我想你现在也吃不下东西。”
母亲淡淡道:“我不吃,你吃好了。”
奶油馅似乎漏出来些,他边吃边吧唧嘴,“你女儿怎么搞成这样子?以前看她还不错。”
“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母亲开始哭哭啼啼,抽纸巾,擤鼻涕的声音。
“你也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我看她是读书读成老姑娘了,憋得慌。现在事情都这样了,干脆早点让她结婚好了。我有个朋友,人挺老实的,要不我下次带过来看看。”他一面说话,一面嗑瓜子。瓜子皮沾在嘴唇上,就用力呸了一声,吐在桌子上。
“我也不知道。”
他还想再说几句话,狄梦云却忍不了,冲出去,随手抄起桌边的保温杯,拿水泼他,吼道:“你给我滚!你再买一辈子牛奶也没资格来管我。”
水浇湿了他左边肩膀,他骂骂咧咧地往吐瓜子皮,想动手又觉得不占理,就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丢,甩上门走了。
狄梦云把地上扫干净,又擦了桌子,略不耐烦道:“妈,你也别哭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大不了我们搬出去住,这种地方我早就烦透了。反正我现在有钱了。”
“你就不觉得你错了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现在这些事完全就是对你的报应啊。”
“有你这样的妈,才是我的报应。”狄梦云冷冷道:“你为了自己当圣人,拖着我和你一起吃苦。你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躲回卧室,反锁上门。她母亲则被她的决绝吓到,彻底慌了神。
在成为狄梦云的母亲前,她是狄太太,再往前推,她是小王姑娘。她的世界是一个缩得很小的世界,可以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当姑娘时,她的一切以父母为重心。结婚后,她又绕着丈夫打转。离婚后,女儿就是她全部的寄托。
她对生活是有许多期望的。当姑娘时,她想成为父母最在意的孩子,可下面又有个弟弟。她不过是一道陪衬的影子。结婚后,她希望一种罗曼蒂克的情调,可丈夫是个往地上吐痰的男人。每每失意时,她都会躲进房间里,看书,听歌剧,在幻想里遨游。
要当一个精神富足的人,物质上的贫瘠打不垮她。她这样劝慰着自己,把眼泪一抹,继续过她的体面日子。
她从不开口要钱,甚至必要时把钱掏出去。父亲病重时,女儿连学费都要交不起了。弟弟拿了房子,还是两手一摊说没钱,她宁愿借钱也要给父亲治病。狄梦云那时候才八岁,已经学会做完功课,帮她踩缝纫机赚家用。她流着泪想,女儿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这苦也没有白费。父亲临终前,流着泪说对不住她,下一世不要再当他女儿,投个好人家。
她不信宗教,可那一刻又坚信起来生。这一生的命注定了,享命里没有的福是罪过。可下一世,她要当个坏人,享很多的福。
她是信苦尽甘来的。这世上唯一的坦途,她已经指给女儿了。要读许多的书,成才,当大才。钱倒是其次,为了钱挣破头完全不是正派人的行径。
可谁能料想,她的女儿竟不听她的话,竟然成了个坏女人,而且坏得心安理得。好像她这么多年的苦都是白吃了。这世道怎么会是这样子?钱难道就真的那么好?她不信,气得浑身发抖,又想哭。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哭得久了,突然又恶狠狠起来,嘴里念着:“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全毁了。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全完了。她怎么能这样?全完了。”
她的泪流尽了,茫茫然一抬头,从抽屉里找出一盘旧的磁带,放进她用了十年的录音机里。断断续续放出声,是莫扎特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她跟着哼起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洗了脸,去厨房做饭,又嫌菜不够,出去买了一道酱鸭。她之前就有失眠的毛病,开了安眠药,又怕吃坏脑子,手里积攒下一堆。她拿了十粒,碾碎了拌进酱鸭里,狄梦云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把狄梦云从房里叫出来,说了些软话,也同意搬出去,哄得她愿意吃饭,就给她盛饭。狄梦云没有起疑,只觉得头晕想睡。她等狄梦云睡熟了,再把家里的门窗关上,打开煤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吞下剩下的十粒安眠药。
第46章世界是由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杜守拙在床上醒来,觉得裤裆里微微发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尿床了。
他有前列腺炎,不是太要命的病,只是单纯的难堪。断断续续,淅淅沥沥,脱掉裤子,站在马桶前,大腿微凉,盯着瓷砖,长久的怅惘。小孩子总以为成长是一次冒险。笑话,衰老才是冒险。
熟悉的世界变得面目狰狞,放肆的年轻人像鬼怪般横行。而自制力却像是春天堆起的雪人,逐日消融。他过去能一天只睡三个小时,还精力充沛地工作,现在却连身体都不能控制。
他的父亲当过好几年的赤脚医生,他的童年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病人。那时候他还太小,疾病对他更多是一个谜,一场隐喻。疾病并不是以病菌或伤口的样式出现在他面前,而是更具体的不受控制的人。那些吐痰的,流涕的,呕吐的,流血的人让他逐渐明白,病人就是无法控制身体的人。
到后来,女人逐渐进入他的生活。每月一次的流血,毫无征兆的怒气,意料之外的怀孕,让他多少把她们与病人归为一类。她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并不觉得自己轻视女人,只是无法理解。
杜秋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既是寄予厚望,又是听天由命。她先是他的女儿,然后才是一个女人,他也只理解她作为女儿的那部分。她的孝顺,她的克制,她的勤奋,都让她成为一个好女儿。可她剩下的地方全是不可理喻。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的软弱,她的仁慈,她的敏感。
为什么女人这么需要爱?她竟然会哭着说他不够爱自己,还会因为崩溃患上厌食症。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他绝不想要这样的继承人。
他起床,换下湿掉的睡裤,卷起有水痕的床单,拿出红酒洒在上面,再叫来保姆,说床铺不小心被酒弄脏了,让她把这里收拾了,连床垫一起全丢掉。
二十年如一日,他用冷水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一杯加了盐的温开水,再下楼吃早饭。长餐桌上只有他一人,杜秋这段时间都不回来住,杜时青要睡到十点才起。这样也好,他的家,要有他想要的清净。
他吃饭时,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雷打不动放新闻,只听时政消息和经济新闻。他已经不再听那些恐怖故事了,或者说是社会新闻。一个老人或是一群老人如何被电信诈骗,如何在公共场所被歧视,如何在养老院遭受虐待。一个接一个愚蠢的失误,毫无尊严的失败,沦为小丑和笑料。对年轻的子女来说,这些故事中听着总是爽快,那些把他们抚养长大的人,年岁渐成,退化成了孩子,在新世界里处处碰壁。
但杜守拙绝不接受这嘲弄,他们脚下的新世界是由旧世界组成的,而旧世界恰恰是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吃过饭,碗筷留在桌上,自有人去收拾。他戴上老花镜,拿手机处理掉几件公事。近几年他的体力够不上,面谈开会的日子少了,隔空汇报的时候多了。老周前几天听他的话,把家里的几辆车提出去保养了,其实是为了看行车记录仪的里gps定位。
杜秋找了个新司机,用得勤,他忍着没反对,就是等着她疏忽大意。看记录,她在外面有了新房子,先前又总是绕着一个旧小区打转。稍微打听一下,单亲父亲带着个女儿,一猜就知道她去见谁。
真是翻了天!
这段时间他自认给过杜秋机会,旁敲侧击,也不见她坦白。朱明思的事是一件,叶春彦的事又是一件。原本想着她去荣达谈判做得不错,能功过相抵,可难保林怀孝的事,她一早就知情。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的,越放着她,她的心越野。杜守拙到花园里散步,山茶花上有枯叶,他用力一掰,把花茎都折断了。
保姆跑过来,让他去接电话,朱明思打来的。他一想起这小子的蠢样,就更烦心,但也还是去接了。只听他道:“叔父,救救我,黄芃惹出人命来了。”
杜秋是叶春彦身边被吵醒的。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半搂着,她不愿推开,只侧了个身,伸长手臂去够。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她顿时清醒过来,坐起身,又示意叶春彦别说话。
父亲让她立刻回去一趟,话说得很简短,只是道:“你请的家庭教师在医院里,自杀未遂。这件事你去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