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也说:“是啊,救不完的。”语气十分惆怅。
沿着山径继续前行,终于看到游者云集的千佛岩。有一对年轻夫妻似乎还带了会照相的友人出门,一堆人围在那看他们摄影留念。
卢照拉着秋原挤进人堆,倒把佛窟下那对略显别扭的年轻夫妻认了出来——恰是刚刚举行完订婚宴的严子陵和王颐。
严子陵轻轻勾带着未婚妻的腰,亲昵有余,又不至于招惹闲言碎语,正合他的为人。跟严子陵的从容不迫比起来,王六小姐更像被赶鸭子上架的那个,照相师请她把手搭在未婚夫的肩上,她却怎么都不肯,脸上红霞未褪,配上高鼻梁深眼窝,比新娘装还要好看。
后来实在拗不过,场面一度陷入尴尬,严子陵才拉了王六小姐的手,笑着替她解围:“她怕生,三哥别为难我们了。”
被叫“三哥”的照相师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认真照起相来。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外围起哄的看客逐渐变多,卢照他们被挤得没地方站,只好悻然下山。
从山门往下那一段石梯,秋原依旧将卢照背在背上。
两个人都想不到在这儿也能碰到故旧,秋原试图打破僵局:“四少爷和六小姐都不是张扬的人,想是家里要他们出来。新婚燕尔,出来照个相,一面加深感情,也方便日后纪念。”
卢照默然。只把脸埋进秋原的后背,过了许久才说:“我并没有羡慕王六小姐,我可怜她。嫁给严子陵,更多地,是嫁给他那个恨海难填的家,嫁给一个已然陈旧的时代,嫁给一群悲剧性的人物,我其实,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秋原谨慎着往下迈步,十分惊疑:”你们在英国朝夕相处了五年,连跟他结婚的勇气都没攒够么?“
“子陵很有魅力,有时候,我当然也会被他完全吸引。但只要一想到他们家,我们家,就又清醒过来……”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可以教你这样为难。”秋原苦笑着自嘲。
郁秋原没有家,这确是他的长处。一个略有些残忍但又无与伦比的长处。
卢照把手伸进秋原的围巾里,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怜惜:“我答应你,一定会跟你结婚。”
结婚,这也许真是一件各得解脱的事。
秋原平稳地走完最后一步石阶,虽弯了嘴角,却又不是在笑:“好,都听你的。”
下了山,他们也没心思去别的地方,干脆回小公馆吃晚饭。
卢照和秋原前脚刚走,严子陵就牵着王颐沿着石阶缓慢下行。王颐脚上那双瘦嶙嶙的麂皮鞋更不适合攀缘,一步一顿,非得紧抓严子陵的手不可,不然很容易滑倒。
可话说回来,王颐这一身行头,本来也不是为爬山准备的。她陪同严子陵送了客,下午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消耗,一开始约了交好的两个女傧相去戏院看电影。偏这时候严太太横插一脚,说好容易订次婚,一定要严子陵领着王颐去相馆另照几张得体的相片。
要说照相,婚宴上就照了不少,照片又不能当饭吃,要那么多干嘛?王颐悄悄拉了严五小姐的袖口,这样问她。
可伊文却说,今儿席上人太多了,照相师把王颐和严子陵照得像两个冤鬼,严太太瞧了很不满意。
也是王六小姐运气不好,又碰见严子陵那个三哥好事,非说他的照相技艺比相馆的师傅还要好,嚷嚷着要到栖霞山拍外景,他说的神乎其神,连严太太都被唬住,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严太太那个人,动不动就要哭,王颐不敢惹她。只扶了鬓角,拿眼去看子陵,向他求救:“天气冷了,山上少不得还有雪,就在相馆里照相,不更方便?”
严子陵不至于是非不分,也向他母亲抱怨:“三哥爱胡闹,偏您也纵着。明知天寒地冻,还往栖霞山跑,为了一张照相,有意思么?”
严太太一向迷信她这个博士儿子,听了子陵的话,又有些犹豫。反而是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的严老爷拍板道:“相机也有,照相师更是现成的,栖霞山秋冬景色又好,去照个相,怎么就为难你们小夫妻两个了?”
严启瑞自诩遗老,但除了不信民国纪年,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他对大清朝的感情。严子陵就很看不惯他父亲某些欺世盗名的做法,父子俩总也不融洽,做老子的一开口,做儿子的自然而然就想回嘴。
子陵正欲反唇相讥,王六小姐却按了他的手,抢先道:“为人子女,哪有跟父母拧着来的?父亲母亲放心,我们这就出门。”
媳妇这样晓事,严太太自然高兴,当即就叫家里的司机开着车,把子陵夫妻俩并严三少爷送到了栖霞山。
王颐上山的时候,后脚跟就磨起了血泡,到了下山的时候,腿脚更不方便。她在家里受惯了气,本来是很能忍的,也不打算跟谁抱怨,包括严子陵。
后来是子陵看她实在走得别扭,才上前道:“这几步石梯实在太陡了,你若不介意,我抱你下去,好么?”
王颐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她只觉得这一天倒霉透了。莫名其妙嫁给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她甚至连严子陵的长相都没怎么记清楚,到了婆家,又处处都要忍气吞声,比在家里当老姑娘还不如。
她这一委屈,就眼泪汪汪地站着不动,只背了身,不叫严家两兄弟看到。
严家三少爷严子钰是个爱起哄的人,又没成家,胡闹得无牵无挂。他知道王家此时不如严家辉煌,就往死里欺负王颐,谁叫严太太这些年在几个妾生孩子面前总不积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