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还跟以前一样做事,突然身边就多了不少挑剔她工作的人,这也不好,那也有欠缺,一份文件颠来倒去,谁都能指出毛病来,最终结果,落在上峰眼里,自然是卢照办事不力。
偏生姚谦还在那假模假样地做好人,卢照工作上的粗疏,他总是不由分说地出言维护,殊不知,这更激发了秘书厅众人对卢照的不满。她托关系进的机关,到底来路不正,同僚们当面客气,敬她是海陵卢家的大小姐,心里却也恨得牙根痒,谁会喜欢一个碌碌无为只知道傍人门户的膏粱子弟呢?
这样过了几天,卢照在机关里的名声便越传越坏,总有人背地里嚼舌根,不仅笑话她名不符实,离谱的时候,甚至把卢照跟姚谦等同起来,他们俩的关系,不由控制地暧昧不清了。
“姚秘书长为什么那样包容卢小姐呢?还不是因为他们……”
“可不是,听说他们先前还是同学哩。”
“不能吧,他们好像各自都有家室?”
“谁知道呢,世界越文明,人倒越发不顾体统起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卢照做事的时候,经常每隔两小时会去茶室里坐一会儿,权当忙里偷闲。偶尔去得不巧,就会撞见男男女女聚在一处扯闲篇,五句话里倒有三句半都在说卢小姐如何如何。小人之言不足听,卢照听到就当没听到,依旧姿态翩然地走进茶室,微笑寒暄,夸女孩子脂光粉艳,男孩子风趣幽默。
一般来说,都是那几个说人闲话的先心虚到结巴,卢照只冷眼看着他们,似笑非笑。那群人被她看得发怵,找了借口四散开来,卢照就会默默在心里给姚谦记上一笔账。这男人要再继续不知好歹,她就预备给他点厉害瞧瞧。
反正仗势欺人的名声早就人尽皆知,卢照也不需要怕什么,她只用下手麻利些,手段高明些,筹划稳妥些,就够了。但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俩,近来的生活还算平稳。尽管王颐还是不肯回严公馆住,但严太太那边却还是只有她在照料。
伊文原先答应得好,说是一个月回家两次,近两个月,实一次也没露面。二少奶奶冯曼更是个指不上的人,膝下养着一个襁褓小儿不说,她跟严太太的关系更是僵硬。为了家宅安宁,这两个人死生不见才是最好。
严家添了个孙辈,前前后后不少人都登门贺过,不管是开席还是请戏,反正只有四少爷夫妻合力应对。严启瑞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中途回严公馆一趟,众人商量着给小少爷取名字,他简直恬不知耻,取了个诨名,叫“子琛”,美其名曰“代父尽孝”。
严子琛,一个孙辈里的少爷,明晃晃地用着子侄辈的名姓,这叫外头人怎么看二少奶奶母子,怎么看严家这个所谓的清流门第?严启瑞臭不要脸,严子陵却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父子俩一连几天吵了个不眠不休,最后也没决出小少爷叫个甚名。
事实上,这个可怜的小男孩,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有确切的名字,当然了,他死得也很早,不到半岁。
那本是一个清朗寥廓的黄昏,严太太下午抽了几大筒子烟,精神头好,说什么都要到外面的池塘看荷花。她近来的神志就是这样的,昏昏噩噩,想一出是一出,秋天哪有荷花,可她嚷着要看,老妈子跟小丫头劝都劝不住。一劝她,她就要寻死,莾头莾脑地往墙上撞。
额上,面中,下颌,全是血,惨不忍睹的血。
佣人们尚且控制不住一个发了狂的严太太,慌里慌张,又去小院里请王颐回来主持大局。一来二去地,中间白耽误不少功夫,等王颐再出现在严太太跟前的时候,冯曼生的那个孩子,严家的孙少爷,不知几时就断了气。听差的传话进来,说小少爷是被溺毙的。
凶手是谁,可想而知。
月呓
严家的孙少爷还在包被里,严太太抱着,浑然听不进道理,王颐要她松手,她不肯,满头脸鲜血直流,她还在咿咿呀呀地哄孩子。嘴里念念有词,唱着时间久远的童谣,大抵是严子陵儿时听过的摇篮曲。
那孩子明摆着已经死了,通身青紫,王颐只敢远远撇一眼,过后就还是把目光移开。她喊来几个老妈子,命她们不惜一切都要从严太太手里把孙少爷抢出来。可严太太的反应很快,平常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一个人,现下抱着一个岁半的孩子,却能在深宅大院里来去自如。
她身着深红的旧式袄裙,就像残了翅的半旧蝴蝶,整一团氤氲着的血雾,横冲直撞,最后绊倒在客室进门处。严家几个老妈子一拥而上,这才把孙少爷抢了下来。
严太太跑不动了,累得趴在门槛上,一只手向廊檐下的红黄纱罩八角灯远远够着。说到底,这还是富贵人家。严太太放声大笑:“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二少奶奶冯曼就在这时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锃亮的白刃,不由分说地捅了她婆婆一刀,结结实实的一刀,黑血一下就迸了出来。溅到冯曼脸上,她痛苦地嘶鸣起来:“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娄烟湄,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严太太跟听了个笑话似的,一脸滑稽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哦,怎么会这样?她总归是老了,做这个表情的时候,脸上的皮肉攒到一处,皱皱巴巴,难看死了。老得可怕。
不过冯曼并没注意到,她瘫坐在地上,也笑,吭吭哧哧地,苍凉而无味。
她正沉浸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久久回不过神。她恨娄烟湄,那个无恶不作的老女人,她杀了她的儿子,她以婆婆的身份折磨了她一辈子,难道不该恨么?恨死人了!将才那一刀捅下去,多么大快人心!冯曼顶着粗哑的喉咙,笑得越发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