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阿照,我真高兴!我办成一件事了!以前想都不敢想,那群人那样难伺候,我却还是从他们手里谈成了一门买卖……你知道么?你看到了么?”
卢照看着丈夫孩童般赤诚的眼睛,她微微错开那种目光,不忍告诉郁秋原,卢维岳对他们夫妻两个的安排。她的两片唇,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嗫嚅好半天,只好轻轻摸了秋原的侧脸,低声唤道:“你听我讲……”
秋原高兴得语无伦次:“你不用讲,我知道的,我的成就不值一提……但是卢照,我以后一定会更努力的,等我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天,我想我们的婚姻应该也已经十分牢靠了。卢照,我爱你,我会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爱你。”
卢照感觉自己没哭,眼泪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埋在秋原的怀里,终于说了句整话:“爸爸,爸爸不许你出去忙事业……他想留你在家里,跟我要小孩……”
秋原听了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他急得声音都尖厉起来:“你说什么?”
外头人尽管看不起他,家里佣人尽管把他说得那样不堪,就连卢照,她或许也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可靠……可郁秋原总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他奋力地挣扎,他没日没夜地钻研事业,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从没想过,他这个人的价值,原来只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渺小,卑微,完全成了他生活里摆脱不掉的梦魇。他把卢照平稳地放回沙发上,忽然开始重重咳嗽,呕出来的,正是一滩鲜血。
月凉
秋原病了,现在每天都会有医生到家里来给他打针。虽不是什么大病,还是躺了两天才能下地,卢照没告诉其他人,她怕她母亲跑过来探病,反而给病人增添负担。于是乎,在秋原病的这些时日里,不论大事小情,就只有卢照陪着。
当然,家里的佣人也帮了一些忙,但最隐私的那些事,比如解溺,还是只有卢照看到过。这毕竟不是什么雅观的场面,卢照生来又没怎么伺候过人,秋原总害怕让她守着自己做这些,会很为难人。所以他时不时偷看卢照的神情,直到发现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还是不能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的照顾。吐血后第三天,郁秋原身上稍有些力气了,卢照再去喂他吃饭,他就连连摆手:“我自己来罢,我自己来罢。”
卢照一把打掉丈夫抢夺汤碗的手,语气不自觉凌厉起来:“还不到你逞强的时候!你这病,还想不想好了?”
她做些事,格外地耐心细致。饭菜喂到郁秋原嘴边,冷热适中,偶尔烫了,秋原只要一皱眉,下一次她就会喂得慢一点,好让饭菜尽快凉下去。无微不至的关心,在寻常夫妻间发生,本来是分所应当的。但在卢照和郁秋原两个人之间,这种平实的爱护,又像海市蜃楼一样,是虚无渺茫的,暂时性的,不可依恋的。
毕竟,正是因为他病了,她才肯事无巨细地亲自照料。等以后他病好了,一切就又会回到从前,他们两个人,就又变回那种似是而非的状态。他们已经这样好久了,或许还要这样一辈子,到老到死,爱或者不爱,在他们之间,都是没有一句准话的。
秋原不禁有些想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跟卢照结婚前,还没有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可自从卢照说不想要小孩,他那颗心,就开始揪成一团。以至于现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同进同出了,秋原反而越来越害怕被卢照放弃。他从头到尾都是个没有依凭的人,只能靠乞求别人的可怜过日子,这一点,无从改变。
男人的眼泪,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我吃好了,你要不要也上床来眯一会儿?”秋原轻轻推开嘴边那一勺鱼肉,他想卢照能上床陪他躺躺。
卢照把头低着,又重新把那一勺鱼肉递过去,说:“都吃了罢,就剩这一点了。”
秋原只好忍着胃里难受,一口把肉咽下去。他又轻轻拍了拍床,再一次邀请道:“你上来,反正也要歇晌的。陪我说说话……”
为了方便病人晚上要水要吃的,卢照这些日子都没跟秋原睡在一起,她单独在进门的地方支了一张小床。这时候秋原巴心巴肝地喊她,她才抱起一床薄被,挨着丈夫躺下。
郁秋原心愿达成,就不说话了,他只轻轻去摸卢照的手,摸到了,再放进自己手心里,细细摩挲,像把玩一件古董那样认真。
过了许久,卢照先作声,她问:“你胸口还疼么?”
秋原没有正面回答这话,他只是慷慨地把胸膛展露出来,并说:“早就没事了,你要不要让我抱你?”
卢照于是动作轻缓地趴到丈夫胸前,她头上本来挽了一个大髻,揉搓着就变得松晃,干脆散开来,要不然硌得慌。秋原趁势握住妻子的一缕头发,像抓一块滑不溜手的绸布,他忍不住赞叹:“你这头发,倒是养得极好。”
“能不好么?”卢照闭上双眼,话里怨气很重,“过去的大半年,除了缩在家里染指甲、养头发,别的事,我可做成一件?”
她越是这样气呼呼的,秋原越要逗她个没完。又怪腔怪调地捏了嗓子,说:“那怎么办呢?卢大小姐,以后我也是无业游民了,要不,咱俩就个伴,下半辈子相依为命算了!”
卢照心里本来很烦闷,现下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郁秋原,你正经点好不好!”
秋原也笑:“生活一团乱麻似的,还不许我嬉皮笑脸,难道人人都变成一只苦瓜,卢小姐就高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