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腐烂发臭的东西通通砸到棺椁,大雪飘飘,恶语不断。
彼时的她只有十三岁,在风雪中瑟瑟牵住哥哥的手。哥哥叹气:“皎皎,我们回去吧,卫遥不会来接人的。你也看见了,全汴京的人都恨卫家,他若在这,还不被人打死?”
“可是哥哥,卫遥已经好几天都对我闭门不见,我也只能在这里看看他。”
天寒地冻,虽然她很冷。但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卫遥一定会来。
果然不一会儿,马声高啸,她望见远方雪地疾驰来的马车,是卫家的。
卫遥掀帘跳下,长袍在冷风中猎猎。
他走向护送官,虽穿的单薄,却丝毫不冷似得,嗓音仍凛然有劲:“阁下有礼,我是卫氏子孙,来接我父亲与叔叔们回家。”
卫遥一说完,无数的烂叶凌空而来,如石头砸在身上。他站得挺拔,根本不躲,无知无觉,两眼所至皆为空茫。
死人骂了也听不见,正好来个活人,便成了男女老少的发泄处。他们用市井的秽语,骂得极为难听。
从始至终,卫遥都在沉默,直至骂到某一句,他陡然出了声:“我父亲没有通敌叛国!卫氏忠国为民,绝不会叛国!”
“忠国为民,说笑吧你!要不是你们卫氏,哪能赔上十万将士的命!你们卫氏,是大周的罪人!”
卫遥高声道:“十万将士的死,我卫家必倾尽所有厚葬,重金安抚家属。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父亲和叔叔半辈子征战为国,呕心沥血,他们绝不是罪人,天下哪有不败仗的将军?”
他说完,一颗鸡蛋飞快砸上额角,不久后红肿渗血。有人看见他的落魄,哈哈大笑,“还想为自己脱罪?真不要脸!圣上仁慈,见你卫氏满门战死,才不多加追究。而你们其余人,就该以死谢罪!”
血蜿蜒而下,流到了眉骨。随从看不下去,想为他擦掉,却被卫遥抬手制止。
他仍站得挺拔,冰冷看向所有的人。“卫家战败,可以是我父兄叔伯无用,但他们绝没有通敌,绝不是大周的罪人!”
越来越多的鸡蛋往他身上砸,直到三具棺椁全搬上马车,他却仿佛冻在冰天雪地里,丝毫不动。
终于,一个妇人大哭着从马车跳下,抱住他的身:“我儿,够了!够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吧!”
这是他的母亲何氏,温画缇认得。
梦里的一切都犹如昨日,她虽在城墙上见到了卫遥,却没能和他说上一句。
卫遥一直以来少年意气,打那群纨绔也绝不手软。可是此刻,她却看到他狼狈的被烂叶鸡蛋砸,满身都是浓液。起码这一刻她知道,她是心疼他的。
卫氏的尸骨回京,皇帝虽没论行功过,城里恶言却不断。无论她去了哪家茶馆,都是听到宾客们铺天盖地的骂声。而他们骂的人,自然是那位“贪功冒进”的车骑将军了。
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她知道卫遥一定很难过。她亲手做了好多吃的,拎上门想安慰卫遥。
她裹着毛绒斗篷,站在卫府门外焦急等着。终于——小福过来说,郎君愿意见你。
梦里不知身是客,那时的她高兴极了,因为这是多天以来,卫遥首肯见她。
她拎着食盒跑进门,跟在小福身后。弯弯绕绕好几条画廊,最终,小福带她走进一处昏暗的室内。
屋里弥漫着酒气,很浓郁,比她在酒楼闻到的还浓,也不知道卫遥灌下多少坛。
她抱着食盒,小心翼翼踱步,“卫遥,卫遥,卫遥你在哪儿?”
没人应她。
直到她突然踢到个东西,又听见忍痛嘶的一声,温画缇终于意识,自己踢到人了!
不过也怪他,谁让他把窗子都用厚布遮住,丁点光都透不进。
温画缇蹲下身,他正抱着一坛酒靠在椅子腿。卫遥吃得醉,眯着眼,却在用淡淡的眸光打量她。他道:“你怎么来了?”
什么叫“你怎么来了”?温画缇听着就不舒坦,况且她刚刚唤他,他也躲在这里不吱声。这不显然不想看见她?
尤其他还喝得一副烂醉,温画缇也没了安慰的心。
她吹着恼气,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是啊,就是我来了,我探望你,没想到不是你满意的絮娘吧?你放心,我也不多待,现在就走了。”
她刚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
一个不慎,她摔了,还是摔在卫遥怀里。
那厮紧紧搂着她,把头埋在她肩上。嗓音很低,断断续续的哽咽:“皎皎,我娘死了,她昨天一头撞上我爹棺椁,单为我爹殉情。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什么?他娘死了?前几天她还看见他娘跳下马车,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一朝丧母,温画缇不知怎么宽慰他,只好轻拍他的背,陪他一块喝酒解闷。
两人也不坐在案上,就待地板,靠着椅子腿儿。屋子里很黯,连同她的心境也一块低落。
今日的卫遥话太多了。虽然他一直在喃喃,但声音很低,又常常迷糊不清。
她听卫遥念叨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沉重的眼皮一眨一眨,最终耷拉地落下。
不知不觉中,她靠上一个肩膀。
这个怀抱虽然酒味浓郁,却还算温暖,让她想起了她的娘亲。她昏昏欲睡,低喃着:“其实我也没了娘亲,我们都是没有娘亲的人”
说完这句,卫遥把她搂得更紧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突然轻声道,“没事儿,你还有我。”
坠落
应天书院多是高门世家的子弟,当年温画缇远不够格能来,是爹爹花银子,找了许多门路,才将她送进学堂。这就好比把块石头丢进一堆珍玉,她在其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