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美酒美器
王勃笑道:“这倒难讲,人的口味各异,喜好不同,而每种酒的品评标准也不一样,如何能说哪种美酒便是当世第一?”王勃说完静下心来思索片刻又说道:“这世上美酒虽多却不外乎两种,一是用稻谷稷麦酿造,可称米酒。二是用瓜果等物晾晒蒸制,可称果酒。我中土之酒多为米酒,域外诸国皆是果酒,像波斯的三勒浆,大食的马朗醇,林邑国的槟榔酒,诃陵国的椰花酒,西域的葡萄酒便是如此。”
汤予最厌恶那些鹰鼻凹目的胡人,听王勃讲到波斯、大食、西域番邦的酒甚是不屑,说道:“这些胡人未得教化,野蛮粗鲁如同野人,想不到酿酒之法也和中华大相径庭。哼,他们的酒哪里及得上我们的陈酿。”
王勃莞尔一笑,说道:“宋兄此言差矣,其实我中华最早酿制的酒也是果酒。古书中曾记载,夏商时已有人用樱桃、梬枣、亭柰(梨、苹果)制酒,只是瓜果不便存储,酿出的果酒也极易腐坏,又因时令气候限制每年可制酒的时间屈指可数,所以不及米酒适宜。后来古人造出了“曲蘖”,商王武丁曾言:若作酒醴,尔惟曲醴。有了酒曲这宝物,酿出的米酒香气四溢,醇厚柔绵,回味悠久,是以我中华多用谷米为料。西域的葡萄酒口感绝伦,而酒香和回味却较我中华的米酒差上一筹,二者可谓各有千秋。”
汤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王勃又同汤予对饮了数碗,汤予想到一事,说道:“昔日我在长安小住,曾喝过西域的葡萄酒,只觉味道平常不过如此,未及王兄弟所言这般出众。”
王勃酒意渐酣,哈哈大笑道:“西域的葡萄酒亦分极品、上品、中品,市井巷陌能喝到的不过是上品、中品,那极品的葡萄美酒需采摘最最上等的葡萄,再三晒三蒸三酿方可成酒。酒虽成却不能用坛罐保存,否则酒中带有土味,只能装入特制的木桶中,再放入窖内慢慢养出酒味,少则十载,多则百年。一斗极品的葡萄美酒价值千金亦不稀奇。汉末时孟佗以一斛葡萄美酒贿赂大太监张让,竟得了凉州刺史的官职,可见其何等珍贵……”
汤予啧啧称奇,插言道:“一斛酒居然可以换来一个刺史,真是天下奇闻!”
王勃思绪飘向远方,忆起陈年旧事,继续说道:“我十六岁应试及第,当今天子亲赐御酒,便是西域番国进贡的“芙蓉萼”,现在回想那甘美的酒味仍是无法忘怀。”
汤予看王勃陶醉的神情有些好笑,王勃抬手一碗酒下肚,高声说道:“但我喝过最好的葡萄酒却非产自西域,而是我大唐的“醽渌翠涛”。酿此酒之人技艺无与伦比,真称的上天下第一!”
汤予始终以为世间的葡萄酒皆是西域诸国的,不料中土也有人可制,而且听王勃之言此人还是一位旷越古今的酿酒大师,连忙问道:“这人是谁?”
王勃眼神中露出尊敬之情,说道:“讲出来宋兄可能不信,他就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郑国公魏征。”
魏征的大名人尽皆知,他的事迹早传遍天下,可汤予万万没料到堂堂的大唐宰相,以勇于谏言闻名于世的魏征居然还会酿酒。他一脸吃惊的看着王勃,说道:“魏征?这……这真是奇事一桩。”
王勃说道:“我若没有亲口饮过那醽渌翠涛,也会和宋兄一样是不信的。”
不仅汤予连坐在一旁的惠能都觉难以置信。王勃说道:“葡萄有轻身延年,耐饥忍寒的功效。我中华虽然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但自古却无葡萄。葡萄一物是西汉时随葡萄酒一同传入中土的。后太宗皇帝喜饮葡萄酒,遂下旨在皇宫御苑里广泛种植,还亲自酿酒。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吴王爱勇士,国人多伤疤。上行下效,一时间文武群臣尽皆效仿,其中尤以魏征所酿的葡萄酒甘美无比,味道最佳。太宗皇帝品尝后赞不绝口,赐名“醽渌翠涛”,还即兴赋了一《赐魏徵诗》。醽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听到这里汤予才知宰相魏征酿酒是真。王勃双目微闭,略带伤感的说道:“魏征过世,其天下无双的酿酒技艺业已失传,实在是可悲可叹……”
汤予想到那日集英会雄魁袁天罡言及魏征一代名相,千秋金鉴,死后也免不了坟墓被毁,子孙不宁,心底暗暗感叹伴君如伴虎,帝王喜怒无常,官职越大越难得善终。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可偏偏世人都喜权势,真是可笑至极。
王勃接着说道:“醽渌翠涛存世极少,且都收藏于皇宫内院中。有一年岁除之夜沛王殿下设宴相邀,席间沛王令人取来一壶醽渌翠涛,那醽渌翠涛倒在夜光杯中饮下,真是酒遇杯而味显,杯因酒而名着,两者相得益彰,堪称举世无双!”
汤予想象着那日王勃痛饮美酒的情景,满脸艳羡之色,说道:“常听人说起夜光杯却未亲眼得见,一个酒杯居然可以在夜里放出光华,还真是有趣。”
王勃看着汤予爽声大笑道:“夜光杯不是夜明珠,哪里会光?”
汤予少年时家贫,连温饱都成问题,后仗剑闯荡江湖虽增长了见识阅历,但终与世家子弟相距甚远,尤其他性格偏激还带些许自卑,对奇珍异宝每每不屑一顾,此刻听王勃笑知自己闹了笑话,脸颊蓦的变得通红。
王勃和汤予不同,他生于名门望族,书香门第。祖父王通是前隋时期的大儒,隋炀帝杨广曾备重礼请其到帝都洛阳的学士府、国子监开堂讲学,又先后数次封其官职。王通的学生遍布天下,不少都是朝中重臣,杜淹、温彦博贞观年间官至宰相,至于刺史、将军更是不计其数。王勃的叔父王绩亦是当代大才,开唐五言律诗之先河,人称“斗酒学士”。故而王勃自幼所用所识俱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奢华之物,但他豁达宽厚,从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乍见汤予一脸窘态知自己不慎失言,连忙举杯同汤予对饮一杯,说道:“夜光杯乃是用美玉制成的酒器,古称“白玉精”。西域诸国除了葡萄酒还盛产白玉,玉质润如羊脂,温中且寒,用其做成的酒杯质地光洁,一触欲滴,倒入葡萄美酒酒色晶莹剔透,尤其在皓月的映射下,琼浆透过玉璧熠熠生辉,所以得了“夜光杯”的雅名。因白玉杯易损又多为古器,现西域诸国已用天山的翠玉制杯,杯成后其色黑赛乌漆,墨绿似翠,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用其斟酒甘味香醇,日久不变。”
汤予只对酒感兴趣,哪里懂得这些风雅之事,听得一头雾水,说道:“喝酒便是喝酒,哪里用的着这些讲究。我看用玉杯喝还是用木杯、铜杯也没什么分别。”
王勃已有八分醉意,正是酒兴最浓之时,遂说道:“美酒配美器,一能增酒色酒香,二能添饮酒之乐。《汉书》有曰:酒为百礼之。夏商时祭祀频繁,每逢重大宴会必使“樽”为酒具,樽、尊同意,可见在古时饮酒即是一件考究之事,马虎不得。”
汤予不再出言,心底却不以为然,暗道:“只要喝得高兴,管他用什么杯。”
王勃和汤予又连干了数碗酒,桌上桌下摆满了空空的酒坛。王勃仿佛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忧伤,朗声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辱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渚,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王勃念毕,悲不自胜。
这诗是《诗经》中的名篇《国风-邶风-柏舟》。汤予肚子里的墨水全倒出来都没有三两,也不晓得王勃讲些什么,可见王勃忽的双眉紧锁,愁容不展,不由得问道:“方才我和惠能师傅刚进酒肆就看王兄弟闷闷不乐似怀心事。你我虽然初识,但王兄弟不妨说出来,或许在下能尽些绵薄之力。”
王勃苦笑一声,说道:“多谢宋兄的美意,我观宋兄细腰乍背,英气逼人,必是本领高强的英雄豪客,但在下的事却非宋兄能处置的。”
“喔”,汤予说道:“说来听听。”
王勃低头说道:“王某不才,自幼饱读诗书,未及弱冠便应试及第得了官职,乃是大唐最年少的朝廷命官。经朝中大臣举荐,当今天子令我担任沛王府修撰。沛王李贤待我甚厚,哪知有一次沛王殿下与英王李哲斗鸡取乐,命我写一篇《檄英王鸡文》以此助兴。我领命而行,文中之言不过是戏谑玩笑,却被奸人传于皇帝之手。圣颜不悦,将我逐出京都。”王勃讲到这里长叹一声,想了想接着说道:“后来我路经虢州,我的一位挚友姓凌名季友恰在此地为官,他听闻我的际遇替我不公,为我在虢州谋了一个参军的差事……想来是王某命中多舛又放浪不羁,不善和人相处得罪了同僚,这些奸小之徒竟栽赃嫁祸,诬陷我藏匿罪犯,我也因此下狱。此事最后虽然水落石出还了我清白,但我也丢了官职还连累家中老父远谪南荒之地……”王勃想到父亲泪如泉涌,说道:“怜我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才小有成就得了一官半职,岂料年纪轻轻就两次丢官,尝尽人情冷暖,宦海沉浮。而今报国无门又祸及家严,上天为何这般待我?”酒入愁肠,王勃讲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