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春听到他说每回都捧场,还一起喝茶,不禁警铃大作。
这是在天津没捧戏子,去了奉天捧起来了。果然是八旗子弟,“优良传统”到底没在他这里断掉。
只听身旁的商羽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还能听到陈老板的戏,于我来说,已是万幸。”
陈春楼道:“我决定离开奉天,也是见金公子你不想与日本人做生意,果断关停所有矿场。你能放弃万贯家财,我一个戏子又如何舍不得那点薄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今天来的戏迷,好像大都是奉天来的,也多亏你当年建议我唱小放牛,说关东人爱喜庆,我这才能在奉天站稳脚跟,如今回到北平,也能靠着奉天戏迷继续讨口饭吃。”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商羽手肘,压低声音道:“金公子,我离开奉天前听到了一些风声,不知你有没有收到?”
“什么风声?”
陈春楼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子春。
商羽会意,随他走进去。
犹站在门口的子春,看着两人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耳语,眉头不由得深深蹙起。
陈春楼附在商羽耳边,道:“当时我被拉去给日本人唱戏,偶然间听说关东军那边,在寻找当初满人入关前发掘的宝矿。”
商羽哂笑:“哪有什么宝矿,不过民间传说罢了。”
陈春楼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听说关东军那边查到一个叫做金灵毓的贝勒这里,但这位贝勒爷几年前已经过世,唯一的儿子也死在大火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才继续,“金公子,我十几前,还在八大胡同时,见过一次金贝勒,虽然当时年纪还小,却记忆深刻……总之,你要当心。”
商羽的面色渐渐冷沉如冰霜,片刻后才点点头道:“多谢陈老板提醒。”
出了吉祥戏院,商羽要送子春回去,子春自然也没拒绝,只是上了对方的小汽车后,想着刚刚他与那位陈老板旁若无人的耳语,心中总还是有些不舒服,憋了一肚子话,却又因为前面有汽车夫,到底也没能说出来。
商羽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一路闭目养神,神色看起来不是太好。
好在戏院里子春公寓离得近,不过十几分钟车程。
下了车,子春原本是要与人道别,顺便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不想商羽却睁开眼睛,随他一起下车,淡声问:“你请我上去喝杯茶?”
不等他拒绝,人已经径自朝公寓大门走去,子春满肚子腹诽地跟上:“你这么晚不回家?金太太会不会担心?门房有电话,至少打个电话吧。”
商羽漫不经心回道:“不用,她知道我的,看戏的日子,经常半夜才回去。”
子春一时噎住,等领着他开门进了公寓,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少爷,捧戏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现在是有妻有女的人了,得考虑金太太的感受。
商羽淡淡瞥他一眼,对他的怒气显然不以为意,只淡声道:“听戏而已,又没跟人睡觉。”
子春简直恨不得将人立马赶出去。
然而他到底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尤其对方还做了自己十年的少年,他对他的讨好顺从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即使时隔多年,哪怕再生气,也难以恶言相向。
商羽径自走到沙发坐下,又左顾右盼打量这一居室的小公寓,道:“房子还不错,就是稍微简陋了点。”
子春没好气道:“我只是一个月拿几十大洋的医生,跟金老板你自然比不得。”
商羽转头好整以暇看向他,勾了下嘴角道:“许医生,你刚刚说捧戏子不是好习惯,到底是替婉秋不平,还是你自己不喜欢?”
子春怔了下,不想理他这狗屁话,走到暖壶边给他倒了杯水,重重放在茶几上:“坐也坐了,喝了水,你就赶紧回去休息。”
商羽端起水杯呷了口,又不紧不慢放下,慵懒往沙发椅背一靠,哪是个要走的样子。他挑着眉头看向对方,像是随口问道:“小春,你留洋那几年过得好吗?”
子春见他这闲适的模样,也不好直接赶客,自己在沙发另一头坐好,道:“还行吧,一同出洋的有好几个,虽然清苦了些,但大家互相照料,就是开始德语很差,上课听不太懂,幸好当年跟少爷你一起学了英文,可以选一些英文授课的课程,勉强将第一年挨过去,后面就好了。”
商羽点点头:“那就好。”
子春问道:“你呢少爷,你在奉天过得好吗?”虽然之前他说过这几年过得不错,但想到他身上的伤,便知那只是一句客套话。于是问完,又补充一句,“我想听真话。”
商羽撩起眼皮,在车内昏暗的灯下,对上他的目光,轻笑道:“当真要听真话?”
子春定定望着他点头。
商羽叹了口气,低声道:“嗯,不太好。你应该听婉秋说了,我这旧疾就是遇到土匪被抢了。那是我刚去奉天第二年,拿着金灵毓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开始带人勘矿采矿。第一次进山采矿,就遇到土匪,不仅抢了我所有财物,还将我们砍伤丢进大雪中,我雇佣了十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加上我只剩两人。而我受重伤,断断续续昏迷了一个多月,才真正活过来。”
虽然已经听于婉秋讲过,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子春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下意识挪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亟不可待问:“少爷!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去奉天?”
商羽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中,淡声道:“金灵毓死了,留了些麻烦,金家被人盯上,我只能假死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