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一路过来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时仅存的那点幻想被彻底打破,心中的某些东西,便如摧枯拉朽般崩塌。
子春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连站稳的力气都不够,脑子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喃喃问道:“少……少爷他是怎么没的?”
荣伯重重叹了口气:“大前天晚上,少爷让我们几个留下的佣人都早点回配楼休息,不用在主楼伺候,主楼就只剩他了一个人。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雷声吵醒,担心老爷刚身故,怕少爷犯病,就想着去看看,哪知刚走出去,就看到东楼太太那间房起了大火,等我跑到少爷房里,却没看到人。直到火被扑灭,我们也没找到少爷身影,第二天早上警察来看情况,才在太太房里发现少爷尸身。”
说到这里,他已是老泪纵横,用手比划着:“少爷那么大个子,烧得只剩这么点,连个人形都差点看不出来。”
子春浑身如坠冰窟。
他忽然想起那日商羽来北京城看自己,晚上又那般奇怪,说对不住自己,还不告而别,只留下那张“珍重,勿念”的信签。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
所以那天去看他,不过是同他告别。
大约是太不真实,以至于子春好像连悲痛都忘了,脑子反倒是越来越平静。
他目光落在荣伯身旁的几个行李袋,问道:“荣伯,你要离开金公馆吗?”
荣伯点头道:“房子烧成这样,金家没了主人,租界要收回归公重建。我只能回通州老家养老去了。”他抬头望着远处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楼,叹息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少爷先前说金家大厦将倾,他要走出去,没想到他没走出去,却被太太先带走了。”
子春微微一怔,问道:“荣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荣伯回神,摇摇头道:“那日大火,我远远看到一道白影从太太阳台跳下来,跟那年太太出意外时一模一样,我想着应该是太太怕少爷一个人在世上孤苦领带,回来把儿子带走了。”
子春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先是愣了下,又想着大概是荣伯被吓到,出了幻觉,他没再多想,只心平气和道:“荣伯,你回了通州,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让人带信来德胜门旁的德兴医馆,我就在那里学医。”
荣伯点点头:“子春,你是个好孩子,如今去了外面好好过日子,连带少爷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说着摆摆手,“你走吧,金公馆没了,以后别再来了。”
子春望着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出金公馆。
荣伯又抹了抹眼睛,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
子春一向只是个孩子,哪怕刚刚跑进来时,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然而这道背影,俨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人世间的变故便是如此。
有人一夜变老,也有人一夕长大。
子春一路走出大铁门,顿足转身,朝那栋烧毁的洋房看去。
他自七岁开始,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这是他第三次离开。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他知道,此次之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金公馆。
因为,世上再无金公馆。
再也没有金商羽。
十年光阴,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划过。
花园与商羽的初见,一起在书房听先生讲课,午后并排躺在斑驳的草坪,并肩坐在沙发下的地毯看书读报,分享同一颗糖果。
不论外边世界有多纷杂,他们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他们也就在这差不多中,一起长大,大到可以互相探索身体的奥妙。
子春已经不愿去想,他和商羽做过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因为已经毫无意义。
一阵干冽的风从脸上拂过。
他抬手摸了摸眼眶,他以为自己哭过,原来眼睛还是干的。
也许眼泪是被风吹走了。
他想。
1932年春,北平东交民巷。
广慈医院,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一个六七岁小孩,大喊大叫着往门内冲。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孩子!”
只见他怀中孩子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医院里顿时一阵嘈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迎上来,将孩子接过去,一边往诊室走,一边问身后心急如焚的男人:”孩子什么情况?”
男人道:“孩子这几天一直喊肚子疼,上吐下泻的,今儿下午忽然就疼得不行了。”
医生又问:“哪边肚子?”
男人:“右边。”
医生将已经疼得昏昏沉沉的孩子放在诊断床上,掀开有些破旧的衣服,伸手摁了摁右下腹,男孩疼得翻着眼皮嗯嗯两声。
医生又将男孩嘴巴掰开,检查了一番舌苔,皱眉道:“右腹部阑尾处按压有肿块,患者能清晰感受到疼痛,舌苔厚白,是急性阑尾炎,初步断定已经穿孔流脓,需要马上手术。”
旁边的护士回道:“好的许医生,我们马上准备。”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刚刚那衣衫褴褛的男人,急忙上前抓着出来的医生道:“大夫,我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轻笑道:“不用担心,手术很成功,在医院观察三天就好。”
“好好好!”男人抹了抹头上的汗,如释重负般鞠躬,“谢谢大夫。”
旁边一个小护士端着个小托盘走上来,指着上面一块烂肉,道:“好什么好?瞧瞧阑尾都烂成什么样子,腹部都已经灌脓,也幸亏我们许医生医术好,要是再晚一步,你家孩子能不能救过来就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