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羽看他那得意的模样,不再不说。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从饭馆里出来时,两人都有些撑了。子春租住的杂院并不远,但因为商羽,他还是叫了一辆洋车。
那车夫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不知是故意留的,还是忘了剪,已经快到脖根儿,说话时咧着一嘴大黄牙,看到商羽的模样,一边招呼两人上车,一边笑道:“哟,这位公子是我们旗人吧?”
商羽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子春则是下意识瞧了眼车夫的眼睛,见他眼珠子偏褐色,与商羽一样,应该是个满人。北京城满大街满人,与汉人样貌上无甚区别,只是许多满人眼珠子颜色稍浅,他也是靠这个区分。
这车夫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将发黄的的毛巾往肩膀一搭,笑呵呵道:“别看我现在拉车,当年我家可是正白旗,我祖母是太后侄女,我爷爷是贝子,我家里当年住的那是四进的院子,家里十几个丫鬟小厮,皇帝还御赐我家一套瓷器,可惜我爹吃上大烟,前些年给当掉了。”
北京城里大帅都换了几波,满清皇朝原本只是书上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但子春来了北京,去总见落魄旗人言必当年,拉洋车的说自己家曾是王爷,做工的丫头说自己本是格格。他是见过前清王公的,那便是金家父子,只当这些人是吹牛。
眼下听着车夫夸夸其谈,也没放在心上。
那车夫又说:“我刚见公子很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以前我家旁边有座王府花园,王爷家的小贝勒,与公子长得特别像。后来咱们大清亡了,那贝勒爷说是去了天津卫当寓公,爱新觉罗家的王府么,底子厚,那王爷家有宝矿的,不像我们,没了爵禄,坐吃山空,什么都没了哟!”
子春听着总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向商羽,只见他神色冷然,一副完全与己无关的模样。
十几分钟后,车夫的故事说完,车子也抵达目的地。
子春给了钱,拉着商羽往胡同里走,听到那洋车叮铃铃的离开,才小声问道:“少爷,那车夫说的爱新觉罗家王府,是不是你家?”
商羽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姓金。”
好吧。
子春没再多问,大清灭亡时,商羽才两三岁,哪能知道这些事。
不过若那车夫说的是真,可见同样是王公贵胄,在时代洪流中,也各有自己的命运。
自己还是得好好学医赚钱,不然照商羽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老爷一去,只怕他也只能坐吃山空。他这样细皮嫩肉,也干不了力气活儿,乱世之中,如何能活下去?
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不还得靠自己?
子春住的这小杂院,总共住了五户人家,房子是哥哥子冬赁下的,平日里子冬多是宿在铺子里,偶尔才过来,大多时候便只有子春一个人。
他盯着商羽走进院子。
小小的院子里,一个用背带背着婴孩的的小媳妇正在晾尿布,见两人进来,笑眯眯同子春打招呼:“子春,回来啦?”
看到他身旁的商羽,又羞涩地别开目光。
那小媳妇儿看着不过十七八,脸上还有未全褪去的稚气,但已做了妇人,面黄寡瘦,双手粗糙,除了背上一个几个大月大的婴儿,身旁小马扎上还坐了个个穿着破烂小褂,看着已经两三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也瘦小得很,一双眼睛便显得格外大,约莫是对子春已经熟悉,只看他一眼,便好奇地看向陌生的商羽。
商羽眸光动了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枚奶糖,默默递给她。
小丫头似是不认识这玩意儿,怯怯地不敢接,还是子春拿过,笑着塞给她道:“大丫,这是糖果,好吃的。”
小丫头这才接过。
走到一扇门前,子春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旁边人家走出来个佝偻的大爷。子春笑着跟人打招呼:“您吃了没?刘大爷。”
那大爷看着颇有些古怪,狠狠啐了口:“吃什么吃,再这么下去,全家都要饿死了咯!”
商羽眉头蹙得越发深。
子春则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打开门拉着商羽进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炕一柜一桌两把椅子,胜在打扫得很干净。
“少爷,你坐炕还是椅子?”子春问。
商羽不回答。
子春习以为常,径自拉过靠墙的一把椅子:“少爷,你先坐,我去生炉子烧水。”
不等商羽坐下,他又已经将烧水壶灌满,风风火火拎着出门。
杂院是没有自来水的,甚至都没有水井,只能用水桶从附近的水井挑回来,烧水做饭都在院子里。
商羽默默望着院中的子春。
俊朗的少年蹲在地上熟练生火,时不时逗旁边那小丫头几句,脸上笑意融融,就如那些年在金公馆时一样。
他记得子春是七岁进的金公馆,可以说是在金公馆长大,吃穿用度与自己相差无几,虽然名为书童小厮,过的日子并不比寻常富家少爷差。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乐呵呵的,好像从未有过烦恼。
在很长的时间里,商羽以为这个南门外穷孩子的快乐,是因为进了金公馆这个富贵窝。及至此时,才彻底相信,子春的快乐,从来与金公馆无关。
反倒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死水一般的金公馆,和自己这条被囚在死水中的鱼,添了活气。
子春生好火,一边抹着汗一边小跑进来,道:“少爷你来得还挺巧,这几日正好不热,你都不晓得,我刚来那几天,也不知怎的,一点风都没有,跟在蒸笼里似的,晚上睡在院子里都嫌热。”说着又话锋一转,“等水烧好,洗了澡咱们就睡觉,好好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