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伢子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他再不想被人瞧看不起、踢打呼喝了。于是他鼓一鼓勇气,拣起长戟,与那兵丁一齐出了平头船。
他们乘一只小舟,摸黑接近蓬船。天色深黑,顽云当空,块块垒垒。渔伢子摆到蓬船边,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他轻手轻脚爬上船枋,爬到船栈上,铺头里悄无声息,仿佛里头的人死绝了一样。
渔伢子忽觉口渴,回身想望一望随他而来的那兵丁,却不见其踪影。小舟摇摇曳曳,正飞往外划,那猾头竟将自己撇在凶险之处,想教他探探这蓬船里敌手的虚实!渔伢子大惊,想回身呼那人,然而又恐闹出动静,一时六神无主。
后来他忽想起往日军士们欲进逼此船时,总会被船中射来的暗箭击退,而今夜船中却全无声息,仿若墓园。莫非船中的人真是死绝了?渔伢子心里忽定,攥紧了长戟,大着胆子摸进了铺头。
一入铺头,血腥气仿佛冲歪了他鼻子。渔伢子一骇,慌忙将长戟拦架身前。然而其中并无动静,他大着胆子踏出一步,却借着夜光望清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蓬船里宛若血海,然而血迹已尽数干涸,仿佛曾有人在此受屠戮一般,渔伢子蹑着手脚转了一圈,只见地上仍散着些白厉厉的碎骨。
这是人骨?渔伢子浑身冷,却忽听得一道凄厉的尖啸。
那似是鹰唳,又像勾魂使不祥的呼声。渔伢子打个激灵,奔出蓬船,却见那抛下自己的兵丁软绵绵地趴在小舟枋边,已失了生机。
“敌袭!”
他听见青玉膏宫的士卒们在大喊,黑夜里忽而射出一支箭,掠过燃烧的松明,落在海上,燃起一簇火光,而后层层迭迭的焰舌舔上船舵,兵丁们被刨窝的狍子一般,四下乱窜。箭矢如幽魂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他们性命。
渔伢子一屁墩坐在蓬船上,尿湿了下袴。
远方的雷泽船也有了动作,石弹飞蝗一般砸来。砰訇声里,水浪激天。船上的兵丁们如被水灌了穴的蚁子,忙乱奔走,然而却一个个惨叫一声,坠落船下,人人脑门皆刺着一枚骨箭。
不知过了许久,渔伢子望见一个影子自铺头边走出,那是夺去众多青玉膏宫军士性命的弓手。
然而他有悖于渔伢子之想象,并不健硕魁岸,是个清俊的少年郎。乱间是一双冷冽的眼,其中一只重瞳赤红。他拎着一支骨弓,弓身在月下莹白如玉。
少年忽似狂兽,急促拨弦,平头船上的人应声而落,他嘶吼着,仿佛泣血沙雁。
渔伢子顾自哆嗦,懵懂地想起数日前分明是两人进了这蓬船,而今出现在船上的却仅有一人一弓。凄厉尖叫声此起彼伏,良久,血染溟海,风中飘腥,四周已化作地狱。
那少年不算得毫无损,身上攒了数道箭,血流不止。他向怔痴的渔伢子走来,渔伢子颤抖着,却听他开口,沙哑而疲惫。
“去禀告你们的主子玉鸡卫。‘阎摩罗王’永不会死,今日之仇,来日定十倍以偿。”
少年落着泪,泪水炽红,似是鲜血。手里的骨弓如一轮明月,泛出柔柔莹光。他静静凝望着渔伢子,然而后者却瞧得出他眼里燃烧的仇焰,滚烫猛烈。他提起骨弓,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恨彻心扉:
“往后余生,他永无宁日,必将丧命于此弓之下!”
第68章煮豆燃萁
天山金刀落下,破开皮肉,脸上温温热热,是溅到了血。手往下探,便摸到滑溜溜脏腑,水一样似的,在指间乱动。取出骨头,削磨、打孔,用溟海水洗净,便得一节光洁骨片。然而一节不足长,要用筋腱揉搓成绳,连缀骨片,才制得成一柄骨弓。
在梦里,五年前的楚狂欣喜地跳起,对银面人道,“师父,我会造骨弓了!”
银面人坐在他身畔,微笑颔。楚狂拨弄弓弦,忽又困惑:“按理来说,以骨造弓,韧性不如用木的好,但这弓我却使得十分称手,这是为何?”
银面人笑道:“因为这不是寻常骨弓,是以我的骨所制的弓。”
刹那间,楚狂浑身颤抖,四面白雾茫茫,帐纱一般拢住他。他眼睁睁望着师父的身躯腐烂溃败,骨肉分离,最后肉糜里只躺着一柄洁净骨弓。
楚狂颤着手,捧起那弓。此弓有名,唤作“繁弱”。
突然间,他抖抖瑟瑟,胸腔里爆出惊雷似的怒吼。自从五年前瀛洲的那一夜起,他的心便时时遭恨火焚烧。世界里满是暴风雷震,刻心镂骨的仇恨满溢而出。一个声音在心中叫道:他要化作嗜血厉鬼,杀了玉鸡卫!
一个焦切的声音忽闯入他耳中:“楚狂!”
楚狂感到自己被那声音向上牵引,自泥沼间抽离,落入温暖怀抱,有人轻轻搡他的肩。他睁开双目,蒙尘的舱顶现于眼前。
再眨眼一望,他觉自己的手心被紧攥着,方惊愚正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