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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玉田洋子(第1页)

我杀了我的丈夫?

一个刚满七岁的男孩,整天关在黑屋子里幻想,认为存在一个叫“小明”的好朋友——这个孩子说的话,你信吗?

我是玉田正太的妈妈,我叫玉田洋子,今年三十岁。很多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但我分得清哪些是真心话,哪些又是恭维话。客观公允地说,当我每次洗完澡面对镜子,仔细端详身体的每个细节,看着皮肤上的水珠,更像一个还没生过孩子的二十七岁少妇。

其实,我叫松川洋子。

但我已经习惯于玉田洋子这个姓名——第一,这是我儿子正太的姓,是他永不更改的姓氏,尽管我并不爱我的丈夫玉田英司;第二,我讨厌松川这个姓氏,于我而言,松川绝非什么荣耀,而是耻辱。

你们知道,我的丈夫去年被日本大海啸卷走,我独自带着儿子正太,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这座城市。我的生活来源是丈夫留下的存款,以及身为大企业社长的公公每月从日本汇来的津贴。我还给日本的报纸写关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专栏,我已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水平称得上一流。最近半年,我每夜埋头翻译一部中国悬疑小说,希望明年能在日本出版。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却在打雷下雨,我带着正太来到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你问为什么要到晚上超市快要关门才来购物?因为,我的儿子只能在夜间出没。

所有人第一次见到正太,都会被他苍白的肤色吓到。有人会联想到僵尸,也有人联想起吸血鬼,偶尔也有缺乏常识的白痴认为他是混血儿。正太当然是纯粹的日本人,也是我的丈夫玉田英司唯一的儿子,继承了日本战国名将与幕府时代三十万石谱代大名的血统,未来还将成为玉田家的家督。

七年前,我回日本生下正太时,就发觉这个婴儿肤色不正常。出于对遗传的担心,我不敢抱着儿子出门,家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直到丈夫强行把孩子送去检查。

果然,检查结果是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

这种病听名字就很可怕吧?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脸上在红斑基础上发生萎缩、瘢痕、素色改变,像被狼咬过一样,因此得名。系统性的红斑狼疮还会损害身体各系统及脏器。红斑狼疮病人不能晒到太阳,因为紫外线会使皮肤的脱氧核糖核酸变性,造成对身体的严重损害。有些病人甚至都不能照月光,因为月光也是太阳光的反射。

医生给正太判决了无期徒刑——这孩子一辈子都不能照到阳光,否则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猝死。

正太得的是极其罕见的红斑狼疮的变种,身上不但没有通常的红色斑块,相反生下来就呈现毫无血色的惨白,如同人死后的肤色。

这种病在母女间遗传几率很高,但正太的红斑狼疮,是从他外公那里遗传下来的。

我的父亲,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是一个秘密的红斑狼疮患者。

这件事除了最亲近的家人,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连我的丈夫也一无所知。父亲的肤色没有正太那么苍白。他从不参加签售之类的公众活动,向来只在夜间出门,每次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接受记者采访,都在半夜的小酒吧里。无论昼夜,他都必须拉着厚厚的窗帘,在家里点着蜡烛写小说。

但是,红斑狼疮不一定会遗传,通常家族患病几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没有被遗传,一度认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问题——却忘了自然界还有隔代遗传这回事。

儿子降生以后,丈夫开始冷落我,大概觉得玉田家这样的名门贵族,到正太这一辈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责全在于我这个妈妈。丈夫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中国区总经理,必须常年在中国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但他成长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窗外还装了铁栏杆。

刚开始丈夫还能忍受,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抱怨。他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年都会去夏威夷或巴厘岛度假,享受热带阳光与海滩。但只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总是以各种理由住在外面,比如去中国各地的工厂视察,去美国或者欧洲开会。

一年前,我听说日本有家私立医院开发出最新的治疗红斑狼疮的技术。我拖着丈夫带儿子回国看病。医院位于太平洋沿岸的风景区,距离海岸线有十几公里。当医生为正太检查时,这个孩子预感到了灾难发生,拉着我爬上医院屋顶,果然海啸汹涌而至,将整个医院淹没。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踪了,这家医院也被毁灭了,加上日本发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带着儿子回到中国。

我想这座城市应该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卡尔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栋大楼飞速沉入地底,四周响彻惨叫与呼救声……在我短暂的三十岁的生命中,遇到过三次特大地震灾难: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啸,让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对我自己而言,也会坦然接受——虽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灾难,但这一次无人能幸免,整个日本列岛恐怕已沉没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儿子,正太,他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从小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他,从未见过阳光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

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电照亮了我的脸。

很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与黑暗中,当我孤独绝望地低头哭泣时,眼前出现一个男人,他用一束光将我照亮,然后抓着我的手逃出地狱。

这个递给我手电的年轻男人,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男人,有一张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人相同的脸。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岁,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

陶冶住在我们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经常关心帮助我。每次正太从我身边溜走,总是他帮我找回来。

有一次,我带着正太去四楼的书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书——《地狱变杀人事件》,那是我的父亲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正在看这本书,我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而我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儿。

父亲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龙之介,最喜欢芥川的短篇小说《地狱变》。父亲年轻时立志要获芥川奖,却阴差阳错走上推理小说之路,有幸于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毫无争议地荣膺直木奖——可他至死都为无缘芥川奖耿耿于怀。

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红斑狼疮患者而言,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亲常跟我说起他悲惨的童年,因为不能见到阳光,没办法正常上学,从小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家里。幸好家里有数百册藏书,尤其是祖父特别爱读小说,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大师,就是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我想,这样一个孤独而沉闷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看芥川龙之介,要么成长为天才,要么化作恶鬼。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天才与恶鬼的合二为一。

而制造这样的天才恶鬼合体的,除深埋在我们血管里的红斑狼疮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记忆中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他喜欢看书、读俳句、下围棋,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一把年纪颇为好色,经常逛风化区。祖父最爱看的小说,恰恰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在中国参加过二战。有一次,他的中队攻占一座寺庙,开始他们对僧人很尊敬,后来发现寺庙里藏有抗日游击队,队长下令杀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个。他说这事并非忏悔,因为叙述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吟诵俳句般轻松。重点是在这座千年古刹内,日本兵意外发现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祖父自小痴迷于古物,辨认出那是地狱变图——画中景象极其残忍,他绘声绘色地用关西话向我描述:恶鬼们将人们赤身裸体地**成数十块,将滚烫的铁汁灌入女人的嘴里,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筛子……

祖父说地狱变图本是佛教画,专门描绘地狱的景象,曾盛行于中国古代,在许多中国的古壁画与洞窟雕刻里都能看到。平安时代传到日本,又演化为配文图卷的“地狱草纸”。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写的就是这种传自中国古代的地狱图。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说越兴奋,竟不可自拔……十二岁的我只感到恐惧,蜷缩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过后,我闻到一股尿臊味,惊慌地扑到祖父身边,发现他已浑身冰凉。

我想,在父亲的童年时代,单独被关在黑屋子里读书时,祖父一定也跟他说过这个故事,详细描述当年在中国古寺中的大屠杀,还有沾满鲜血的地狱变壁画——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会终身不移地迷恋于《地狱变》。

给祖父举办葬礼并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一沓厚厚的日记,是祖父参加日中战争留下的。我瞒着父亲把日记藏起来,读了其中一些段落。日记里描述的才是真正的地狱变!祖父屠杀过许多无辜的中国人,包括老弱妇孺,而他在日记里毫无悔恨之意,相反还得意洋洋——我确信祖父就是恶鬼。恐怕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遗传的红斑狼疮,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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