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有熏笼的房间里,又抱着蹭了好一会儿,越翎才将怀里玉雕似的人儿捂暖了一些,继续说:“你记得息雩冬天会在永乐郡养病吧?临行之前,我给她去了一封信。你猜怎么着?她说她离开朝鹿城之后,正好遇到檀梨,就一起来永乐郡了,让檀梨帮她调养调养。这会儿他们都在重宁城等着我们了。”
岑雪鸿问:“那我爹说的游医……”
“当然是檀梨。”越翎说,“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父母知道五魈毒的事,他自然不会说,可是我觉得……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岑雪鸿沉默了。
“裴老师刚刚就是问我你的病。”越翎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喊起了裴老师,“她说为人父母,对你仅有的期待,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果你有什么事,他们应该知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瞒着他们。”
“你怎么说的?”岑雪鸿问。她想到越翎低着头被裴映慈训话的模样,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叫裴老师了。
“我还没有说,就是不知道我拙劣的回答有没有被裴老师看穿。”越翎说。
岑雪鸿摸索着站了起来,越翎赶紧去扶着她。岑雪鸿打开了她的书箱,这小书箱她一直随身带着,不让别人碰。这时候她从书箱里拿出了厚厚一迭东西,交给越翎。
一迭没有封口的信。
越翎抽出来看了一封,便已明白了大半,心下悲凉。
“这是二十封信,我还看得见的时候写好的。”岑雪鸿说,“让檀梨告诉他们我的身体在好转,过完年我们就离开。我会说我一直在七海间游历,等我死后,你将信一年一封,寄给他们。”
“等我死后”。
这四个字她说的很冷静。
越翎低头,一封一封去看那些未来的信。前几封信是岑雪鸿告诉岑铮和裴映慈,她去了哪里,写了什么东西,遇到了什么人。其中的经历,能看出来假借了千水寨、蝴蝶谷、南荒郡、蜿蜒北上朔洲的种种往事,越翎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第六年的信里,岑雪鸿却这样写道:
“展信安。今年大概也回不去了。南荒郡的祝医说我有孕一月有余,我和阿翎决定回分野城。忐忑大于喜悦,我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娘当初有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阿翎倒是激动得不行,他一直以为我身体仍然不好,祝医再三向他保证我身体已经养好了。我听见阿翎在祈祷,希望我不要太辛苦,要平安。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希望能有个像我的女儿,但不要太像裴老师。”
第七年,信里的女儿顺利降生了:
“……阿翎说,完了,真的很像裴老师。……起什么名,我还是很纠结。不过因为出生的时候伊莉丝开的很好,所以小名我们一致同意就叫伊莉丝。……伊莉丝太小了,估计几年内都不能回去了。……”
岑雪鸿的家书写得温暖又生动,会偷偷向裴映慈告越翎说她坏话的状,谈及游历的冒险部分也写得十分惊险。那是她想象中自己的半生,正如她名中的雪雁一般,在七海间恣意翱翔。
一滴泪重重地落在纸上描绘的幻梦上,像是幻梦破碎的声音。
“你准备一直这样瞒着他们?即使你可以想出二十个不回家的托词,可他们如果来分野城找你呢?”越翎怔怔地望着她,“你还编出一个女儿……他们要见她可怎么办?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变出来?……太拙劣了。”
“那也比亲口告诉他们我已经死去要好。”岑雪鸿沉默了一会儿,“耳不曾闻,目不曾见,他们就会愿意相信我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无法与他们相见。我想了许久,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你不仅残忍,而且很自私。”越翎几近崩溃,抓着岑雪鸿的手腕,红着眼睛质问道,“那我呢?你就没有二十封信要留给我吗?”
“没有。”岑雪鸿说,“我没有任何可以给你的东西,除了余下的时间。”
越翎死死地瞪着她,难以相信她竟然可以冰冷至此。
岑雪鸿听见自己缓缓的声音,还有身体深处如冰裂一般的,心碎的声音: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最好还是……忘了我。”
“我不。”越翎说。
“我知道这件事最初会有点难,但慢慢就好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回头。”岑雪鸿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封闭自己,仍然对世间保持敞开,让世间万物进入你的心,晨曦下蹁跹的彩蝶,雨中的杜鹃花,它们都可以治愈你。最初的几年也许很难捱,但是慢慢的就会好了。”
越翎愣愣地听着,她就这样一字一句地教着他,如何忘记自己。
岑雪鸿伸出手,缓缓摩挲着,擦去了他脸上冰凉的潮湿。
“也许在某一天,你会看见一只落在你窗前久久不离去的飞鸟,或是一尾花纹似曾相识的游鱼。”她轻轻地说,“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我不。我不要那些。”越翎炽热的呼吸打在她颈侧,咬碎了牙才没有让眼泪模糊自己的视线,他几乎低吼,“岑雪鸿!你凭什么认为我——”
咚咚。
“你们在说什么呢?”岑铮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大夫已经到府上了,现在可以让他来诊脉吗?”
越翎抹去脸上的泪,整理了一下表情,若无其事地打开门,笑着对岑铮说:“可以啊,快请他进来吧。”
岑铮没有从越翎的神情上察觉出端倪,他又探头看了一下自家女儿。岑雪鸿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一副很倔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