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空雾蒙蒙的,乳白色的自湖面蒸腾而上的气体掩盖住发白的天空。阴沉的月亮惨白的脸只探出一半,诸多星辰早已消失在天光里。那块软嫩、肥厚的天幕变得毛茸茸的,像一块离体脱水的胎盘。
乌尔多尔喜欢吃那种东西,但是领袖是不准它出现在餐桌上的——那跟直接吃人肉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这不太美好的联想,领袖感到反胃。
他早上吃得很少,整个上午也没什么工作的热情。
接着,他就得知前翻译官托特溺死在水坑这件事。早上上工的工人发现他软烂的脸,几个人凑了一点钱,给他买个棺材葬了。因为教宗雅各死了,西蒙又瘫在床上,乌尔多尔还没点选新的教宗,最后由他的前同事——老冯来曼将军出面举行葬礼。
老冯来曼——领袖回忆这个人——这是一条忠心的狗,就是有些太滥好人了。不过领袖不担心这一点,人都是有缺陷的,只要忠心、有能力,领袖就会欣赏他。更何况冯来曼老了,人总是会因为年老,心肠变得更软。
这是自然规律。
那么,领袖的心也会变软吗?
卡特罗拉站在领袖面前,这样想着。
那个男疯子死了,女疯子杰西卡也就快了。他们能够活到如今并不是因为领袖仁慈又或者什么“下层人的帮助”,即使是托特,也不敢在夜晚走进下城区那一层堆迭一层的暗巷。承认吧,这个世界虚幻、麻木又残酷无比。
金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代道德。但是那并不是道德,而是冷漠。
疯子夫妇生活在铁锤广场,生活在老同事们鄙薄又看好戏的眼神里,也生活在军队无形的庇护中。
卡特罗拉是看着他溺死的,但是那又怎样呢?
托特已经活了快六十年,对于人类来说已经够了。
机器对领袖说:“这是乌尔多尔夫人做的。”
几乎立刻,领袖就想到那个让自己一整个上午都陷入恶心的女人。他被激怒,一拳锤在桌子上。这个动作发出的巨大声响即使是卡特罗拉都被吓了一跳。
领袖冷眼看着机器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敬地立在他面前。
“乌尔多尔”领袖说,“女人有了孩子,心肠就会硬起来,是不是?”
卡特罗拉却并不这么认为。
一个女人心狠与否与孩子没有什么关系,自然世界残酷无情,能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些心狠的动物,人也是其中之一。女人和男人只是两种性别,又不是一个是智慧生物,另一个没有进化出大脑。用另一个生命来解释一个人的改变是一种缺乏观察的t驽钝想法,这种驽钝一般来自于傲慢。
乌尔多尔出于斗争而选择宝琪,并不是因为宝琪而决定斗争。
然而,即使是领袖,在面对他与露西时也会有轻微的差距,因为卡特罗拉的外表是男人,露西是女人。然而,他们的本质都是机器,甚至因为剥离了生育上的差距,他们更加接近,更加相似。
宝琪呢?
卡特罗拉担忧地想,它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外面的人欺负,会不会被人拆的七零八碎?
他和露西都是在人类社会生存了数百年,在狡猾与心狠这两点上不输给任何生命。但是宝琪不一样,它还是一个性格多变的孩子,卡特罗拉不希望人类把它养成一个软弱的样子。
弱小在这个世界并不能得到格外的照顾,文明对弱小、愚笨、残疾都是排斥的。
世界一边把大部分下层人变成流水线产品,一边鼓励一小撮人发挥个性。这就是人类这一智慧物种自己给自己构建出的无形阶级壁垒,也是他们驯化同类的方式。
这个世界的文明就是野蛮,野蛮穿上衣服伪装成文明。
卡特罗拉平复情绪,附和领袖道:“乌尔多尔夫人做了母亲,总会有所不同。”
“我还以为你要给她的那个便宜女儿说好话呢。”领袖不为所动。
“宝琪和我们一样,作为机器,它总是会作出最忠诚的选择。”卡特罗拉回答。
领袖似笑非笑:“忠诚?对我的,还是对创造者的?”他说完,沉思片刻,显然是懊悔于对自己的老手下这么说话。于是,他放缓语气道:“我并非怀疑你,卡特罗拉。我们一起度过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了解你的内心,但是那个孩子,它太年轻了。”
“它出现在这里才多久,它在外面又过了多久?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它,像个父亲一样教会它做事,乌尔多尔就把它送走了。”
“它会在外面跟着那些人,变成第二个乌尔多尔。”
领袖用肯定的语气说。
他已经对宝琪动了杀心。
原因?
大概是托特的死亡令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吧,比如说杰西卡,比如说那个幽灵。乌尔多尔杀死了他的孩子,这件事的本身并不能让领袖体会到身为父亲丧子的伤感,他感觉到的是挑衅。
当乌尔多尔把那个认养的小孩送进高塔,这种挑衅化为实质,成为一种威胁。既然乌尔多尔动不得,那就杀死他们之间用来较劲的棋子,杀掉认养的孩子,实现他的报复。
领袖不允许任何人和机器涉足他的权力。他也是一个老人,老人在适当的时候会表现出自己柔软的一面。但是他自诩与冯来曼那种普通老人不同——冯来曼只有七十岁,而领袖活了几百年,他的一颗心就已经变成一块石头,骨头也是,它们存在于他的身体,将他也变成一种白色的坚硬的“生石”。
他把那些看重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在漫长的时间里和它们长在一起,最后把它们也包裹在自己的矿物表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