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老冯来曼开车路过广场,他向宝琪借走1号,开车带他往郊外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城市的痕迹消失,周围只有铺满草地的山丘以及一座红颜色的房子。
他们把车停在山底下,老冯来曼点了一根烟,“士兵们和我说了。”他盯着不远处的房子,“你没办法适应法令部的工作。”
1号立刻紧张起来,他抓紧自己的袖子,突然发现宝琪不在这里。
“我很喜欢。”他急切地说。
“唔。”冯来曼把烟圈吐在后视镜上,他的情绪有点低落,“t你想清楚就行。我们总是要知道人是为什么而活着,然后去选择生存的路径与方法。你可以计划一切事情,然后放手去做,看命运怎么把你打得痛哭流涕。”
“你又为什么活着?”1号问他。
“我吗?”冯来曼叹气,白色的烟雾从他嘴巴里又涌出一大股,无处可逃的气味在车子里乱窜,让1号连连咳嗽。
老兵说:“我都老了,还能为什么活着?有时候去教堂看看西门,或者去我妹妹的墓碑那边走一走。我记得以前我的家族很繁盛,同辈的堂兄弟姐妹加在一起有三十五个。十六个为领袖尽忠了,三个跟着反对派跑了,五个生病或者什么死了,一个去了监狱,六个去当僧侣最后老老实实安定下来的只有我的妹妹。她生了五个孩子,前几年老死了。”
“所以,他们和你说过不是吗?我讨厌下城区,那就是一块泥巴地,只要能生,总有小孩活下来。至于活成什么样子——即使是上帝都不知道。”
“‘为领袖尽忠’是死了的意思吗?”
“是啊,五十年前,城镇乱的要命。反对派的头子——奥玛——这个混蛋的脸我做梦都不会忘记,他带着一群人占领半个下城区。他们抢劫平民、屠杀幼儿、强奸妇女”冯来曼的声音模模糊糊,“领袖派了军队,全城都在招兵,我跟另外十六个就是那会参军的。”
“然后我们把车子开进小巷,看见人就杀。那些反对派会装成平民。火药的声音会在你能够想象的、不能想象的任何地方响起,我的堂哥突然就死了,脸着地。然后我也就放下木仓,想把他拖回去。长官以为我是逃兵,又拿木仓指着我让我进巷子。”
“我的嘴巴很干,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些屋子塌了,有的门敞开。周围一切破破烂烂的,但是它们和平时也没有什么区别。”士兵说,“最可怕的是,战争没有给它带来任何改变,它还是那么破,那么老。哪怕我把它们打穿了,把椅子砸烂,它也没有任何区别。”
“你只是太害怕了。”1号说。
“害怕吗,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杀人,这个事情是错的,但是在这里是必需品。孩子,如果你为战争而感到恐惧,你就想,那是必需品,你活下来的必需品。”冯来曼又点了一根烟,“你觉得我杀过多少人?”
“一百?”1号试探地问。
老兵呼哧笑起来,“那也太可怕了,一百个人排起队枪毙也要杀上一整天。”他说,“我杀过二十个,可能多一点,我没有仔细数过。其中有多少是反对派呢?只有两个。”
他的肺开始喘息,漏气的喉咙滑稽地收缩,“但是,这些都是领袖的敌人。”
1号沉默,他想起卢辛达,又想起像站在斗兽场上的奴隶一样的自己。
“领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领袖啊。”冯来曼顿了一下,他把烟叼在嘴里,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山丘顶端。他说:“领袖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你找不到历史上比他更优秀更糟糕的,也找不到比他更善良更残忍的。”
“但是你可以相信他。如果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不如把命运交给他。”
“像你一样吗?”1号也看着山地那个房子,它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绿色的丘陵中,自然地成为视觉中心。
“像所有人那样。”冯来曼走出车子。他张开手,让阳光和风抚摸衰老的皮肤。
“如果你能平安地成为像我一样的老头子,”他对1号说,“你会明白我说的意思。”
“不要去理解其他人,理解代表原谅,原谅代表宽恕。宽恕是基督徒的事情,我们这里养不出像模像样的基督徒。”
1号站在冯来曼身后,他又开始迟疑了,甚至觉得老兵对他很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他问老兵。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冯来曼说,“就当是看在卡特罗拉的面子上吧。走吧,回去吧,如果迪亚斯查岗,你可能就没有接下来的人生了。”
他坐进车子,转动钥匙。发动机发出轰鸣,他说:“如果你不忙,可以来找我。我带你认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下班之后去酒馆喝酒,聊聊姑娘。别像关怀部那帮婆婆妈妈的男人,他们凑在一起,简直比几个姨婆还要恐怖。”
“最重要的是,机器有机器的生活,把重心全部放在自己搭档身上的人,我没见过有好下场的。再说,你想想,宝琪对你好吗?”
宝琪对我好吗?
他没有说话,窗户外的阳光将他烤得头晕目眩。直到冯来曼把他送回去,他看见站在广场雕像下等待他的宝琪。
灰白的广场中,领袖石刻的衣角尖锐锋利,就连影子也如同尖刀一样恐怖。机器站在雕像的披风下,长满杂毛的鸽子睁着红色的圆眼睛站在它周围。
当车子进入它的视线范围,它立刻就与1号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