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的人,根本无法活下去。
“我也跟着翰林院学过画,只不过……”苏郁笑了笑,“你也知道,工于此道是画师该做的事情,皇族规矩,要我们这些人只博不通,以免有失身份。是以……我也只是描摹过几幅古画罢了,工笔上没什么功力。”
慕椿没再说什么,只依照着记忆里那一点浅淡的模样,慢慢将这个婉娈美好的女子描绘出来。
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了。
那是在江南阴雨潮湿的季节。
那时她还没有慕椿这个名字。
她实在厌恶这样的天气,朦胧的水雾遮掩着周遭的风景,也遮蔽了她的路。
她一生流浪的时候那么多,找不到路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会死。
连绵的阴雨渐渐喧嚣起来,似乎要将她扼杀在这水天之间,雾霭还未散去,暴雨便瓢泼地落下来,桥下的流水被砸得乱跳,河中的游鱼不安地拍打着鳞尾。
雨落在身上,倒清爽了一些,她抬手抹了抹额上的雨珠,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她走不动了,一如那年在大雪中般绝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见到了这个婉娈美好的娼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的名字也如同这古老的诗歌一般柔软美好。
那个人的身上流淌着幽云般的清香,却不冷冽,被那香气笼罩之时,慕椿又想起了那个怀抱,那个在风雪中,喂给她一点豆腐的怀抱。她的一生都那么艰辛,举目见日,却见不到前路。
女子的肌肤如同绸缎一样光滑细腻,眉眼宛如画中的仕女,贞静温柔。拍在她身上的手那样轻柔,在这场濛濛细雨里,抚慰着她年幼孤苦的生命。
也许就是这场烟雨,让她的情感变得扭曲,但她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罪过,她只知道,只有被爱着,被需要着,她才活着。
她被那女子救了,才得知,那女子是这扬州的一名歌女,名唤柳依依。
柳依依救下了因为饥饿而昏死的她,将她留在闺阁当中,那时的柳依依便是江南秦楼楚馆的行首,一掷千金只为风流,无数的男子与她山盟海誓,一曲红绡,春风闲度。
柳依依的生命如同那贴在两颊的花钿般,熠熠生辉,那是慕椿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有时竟是这样的光艳。
她淡淡地羡慕着,也感伤着,年幼的她已经能够看清人心,明白那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不过将柳依依视作一朵开在江南的名花,所谓的爱而不得搔首踟蹰,不过是为了有花堪折直须折,用她寻一个消遣罢了。
柳依依自然也知道,是以当她听到慕椿这般言辞时,忍不住点了点慕椿的鼻尖,笑道:“小狐狸似的脑瓜,怎么这么灵光。”
那时的慕椿已见有出人之姿,于秦楼楚馆当中,便形如一朵为人耽念的蓓蕾,但因有柳依依庇护,那一切都没有沾染到她分毫。这个温柔风流的女子,成了她年少孤苦中,对于感情的唯一渴望。
她望着柳依依的模样,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罪孽,却又无法消解。
而这一切,都终止在那个姓戴的男子身上。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就是戴泽,柳依依说,他姓戴,自随晏,是一位闲散文官,人品很是贵重,而且,他给她写了一首诗。
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
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
柳依依说,他看她的目光没有一丝轻佻与狎弄,她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他了。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都忘记了,她只知道她沉醉于与他的相处,为他寤寐思服,为他辗转反侧。
慕椿的心在那时陷入了长久的绝望。
但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是扭曲的,所以绝望也无从诉说。她只能看着柳依依的离去,因为柳依依是完整而光洁的,不该沾染她的污秽。
青楼的老鸨自然不肯放过柳依依这样一朵名动江南的春花,是以柳依依将半生所有的积蓄悉数交付,换来了与那男子的双宿双飞。
慕椿是在她临行前一日离开的。
她告诉柳依依,自己要去找一位恩人,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那位恩人就在长安。
柳依依说,我也要和他去长安了,那等到了长安,你再来找我。
慕椿没有答应,她总是这样的心怀芥蒂,是以她最终也没有再见到柳依依。
到了长安后更是万般艰辛。
三年,她花了三年,将自己浮萍一般的生命扎根在了苏渭身旁,成为了他的倚仗,而她接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柳依依的性命。
戴泽将柳依依带回长安后,因柳依依身在倡籍,戴氏并不肯接纳她,戴泽遂与柳依依二人居住在一私宅当中,好不快活。
但这样的快活,很快就被打破。
平王入京后,被皇帝用来制衡太后母族而重用,戴泽试图拉拢,便将其请入家中做客。
就在这席间,姣美如春花的柳依依便被平王看重,平王只作她是戴泽的婢妾,欲花重金要从戴泽这里讨娶。戴泽不愿,平王便多加威逼,戴泽先失家族扶持,又受平王打压,很快危如累卵,柳依依不愿戴泽受辱,自请入了平王府。
戴泽以为她心变情移,愤然写下那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他于长安城中,绝胜烟柳满皇都的好时节,与柳依依长诀此生。
不堪受辱的柳依依遂自尽平王府中,举身投入平王家宅的清池。而慕椿直到将戴泽陷害入狱后方才得知,她为苏渭一只犀角杯而枉顾的人命,竟是她此生最是难以忘怀之人。她再也没有见过柳依依,余生有关她的所有记忆,都只剩下她憧憬着与戴泽恩爱和鸣的余生时,眼角那一抹艳如春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