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但阴霾仍在元珩头顶盘桓,等了数月,也不知能不能等来太阳。
(三更合一)
元珩未经人传唤就来了御史台。
裴旸未归,先前参办此案的治书侍御史王载为他开了台狱的门。
谢义背对狱门,坐在草垛上咀嚼着饭菜,铁锁转开的响动,在空静的牢房中绕成一声刺耳尖嚣。
他的身子微抖了一下。
许是近来听多了这样的尖嚣声,他并未转身,接着将饭食一箸箸送入口中,直至御史对他宣道:“越王殿下到——”
他顿了顿,将剩下的大半碗饭放置一旁,转身跪拜,“罪臣谢义,拜见殿下!”
许征将所有人都遣远,元珩坐在一条矮凳上,静静望着谢义片刻。
一干人走后,元珩掏出一本薄册展开,“本王这里有一份谢大人的履历,大人不是世族门生,但却在和景二十一年,一跃成了徐州司马。两年后,在卢源的举荐下,你顺利擢升徐州刺史,当真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跪在草垛上的谢义缓缓起身,伸手将半边脸上乱垂的脏发捋至一侧,右眼的位置上,本应该有的瞳仁之处,却是一块皮肉,像是上下眼睑严丝合缝地黏在了一起。
那只仅余的左眼黯然地望向一隅,哑然一笑,“罪臣倚仗卢氏,升官进爵不就是多卖几份人情,多花几两银钱的事儿吗。”
元珩似是认同此语,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卢源与你多少也算有些知遇之恩,可你却将与他合谋之事悉数密录,如此阳奉阴违、表里不一之举,令人心寒。”
谢义道:“罪臣虽无能蠢笨,但也懂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元珩轻笑,从怀中取出一沓图纸,抽出一张递与他。
谢义盯着逐渐展开的图纸,那只左眼闪烁起一阵浓烈的刺耀——图纸所绘的景明寺精细考究,外观形制的细节玄妙全部呈现于上。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他的手在微微抖动。
元珩道:“这是将作寺仅存的景明寺绘计之初的图纸。”一同带来的其他画作均被展开,“谢大人做不好百姓的父母官,但却是个能工巧匠。你任刺史两年,没少画这些雕梁绣柱,寺塔石窟,看这娴熟的笔法,怎么和景明寺图纸的执笔之人这么相似呢?”
这几幅手稿皆是盛师爷逃跑时从府里偷出来的。
他曾对元珩说过,谢义有个怪癖,对政事从未上过心,但却专爱描摹些房屋桥塔。绘制之时,显露出惊人的专注与痴迷,常常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若有谁无意叨扰,他便亲自掌嘴五十下,连自己的妻妾子女都不放过。绘罢,就将这一幅幅天赋异禀之作暗自藏于房中,从不宣之于口。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元珩拿出另一本履历,扔在了谢义面前,“有人移花接木,让你这位惊才绝艳的匠人,一夜之间变成手握一州实权的官员,我说的对吗,卢大人?”
卢大人。
这一声“卢”字入耳,谢义猛地翻开那本履历,寥寥几行字迹,像拨开了虚假的外壳,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
卢弼,卢氏庶出幼子,是卢源的幼弟,和景十八年秋,入将作寺任六品录事,和景二十年因景明寺一案被判处流行。流放时,被衙差打瞎了右眼。
元珩道:“景明寺坍塌一年后,巧遇六弟长子出世,父皇大赦,你侥幸免刑。因当年大案敏感,你是仅存不多的幸免者,卢源为避嫌,令你套用虚设身份出任徐州司马。本王查过,卢源素来看不起你这位幼弟,说你性情古怪,除了绘图,一窍不通,后来是你家老太君出面,命卢源无论如何都要为你讨个官职,你这才入了将作寺。”
谢义的面色渐渐黑沉,除了那只左眼依旧有光,整个人像要在这昏暗的牢房中缩退的无影无踪,弱声道:“我一生庸碌无功,唯一值得骄傲之事,就是景明寺的图纸,可是……”
他忽然抬高语调,猛地仰头,愤慨道:“那个封预窃走了我的心血!身为将作大匠,他竟然拿着我的图纸去邀功,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仿佛无力续言,喘着粗气接着道,“天可怜鉴!他活该被判了死罪!他活该!”紧跟着,便是一阵悲戚的狂笑。
将作寺现存的这张图纸,依旧署着时任将作大匠封预的大名。梁王监管将作时,可能也从未想过,自己信任的这位将作大匠,会窃别人之作图名请功。
许久,他收起笑意接着道:“卢源凭自己是卢氏的嫡长主君,此前百般羞辱我,除了祖母可怜我,卢家上下有谁对我正眼相视!那时,我便起誓,若有一天落得万劫不复,黄泉路上,也定会让卢源相送!”
谢义的喘息霎时间急促起来,脸色愈发黑沉。
元珩目中灼灼,突然掐起谢义脖颈逼问:“出事时,七弟已经十四岁,凭他之智,怎会在起火之时寻不到半点逃路,定是被困在寺里才无法脱身,景明寺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窍?”
“本王现在就要你把景明寺内的布局全部画下来!”他将案旁的笔塞至谢义手上,“画啊!”
作为皇家敕造寺塔的图纸,必得留稿存放,既然能如此堂而皇之保存,若有什么关窍,也必不会透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谢义的气息已微弱到只余一丝,握着笔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元珩旋即拽起衣领,甩正他的头,看见的却是满脸黑青,身体已然变得僵硬。星目中怒意翻涌,向门外大叫道:“来人!”
许征握刀大步走进,看见已经断气的谢义,惊疑不已,目光落在那碗还未用完的饭菜上,立即吩咐御史台:“传仵作,验尸验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