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官员已被关入大牢,元珩并未立即提审,命陈言中简理出参与之人的履历和上任后的考课结果。加之云静给的那本册子中,这些人心怀的那些“鬼胎”昭显的一清二楚,处理起此案手到擒来。
裴旸细阅过这本册子,只是轻笑着道了句:“这倒容易了。”掌监察百官之权数年,他能从字里行间敏锐寻出关键所在,再将这断开的每一环相扣,锁链拉动,钩出隐藏的深秘。
元珩道:“朝中有谁敢如此公然状告王氏,想必小裴大人心中有数。”他站起身,将请愿书等连日得来的“证据”向前一推,全权交付御史台,“此案如何处置,相信大人自有定法,这些人你可随意提审,不过本王只向你要一个人问话——夏州阐熙郡守曹炎方。”
问什么话裴旸管不着,但他听得懂元珩是要借机保下此人,于是傲慢笑道:“能得殿下信任是臣之幸!但殿下可是官员闹事的当事人,照理法不能把曹炎方提走问话。不过你我几番共事,裴某也该念些情面,此人就当从没在京城出现过罢。”
元珩没再说什么,离开了御史台。
看得出来,至于为何要保曹炎方,裴旸根本就不关心。这位小裴大人永远都有一套自己信奉的准则,譬如此时对曹炎方松手,于他而言也仅仅是卖人情而已。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已是入夜时分,陈言中提着盏灯等在御史台外,见元珩出来,小跑几步跟上去,抬眼觑了觑,小心翼翼说:“殿下,此次官员闹事怕是审不出结果,根本就是无解吶。”
身为吏部尚书,自他理出这些官员的履历时,就已对每人的详情了然于胸。
这位叫曹炎方的郡守,他是有些印象的。
三年前中正定品之时,陈言中被卢源下放至西北州郡当中正官,就曾见过这位肤色黝黑,瘦高个子的年轻人。
世家大族当权,庶士本毫无机会上位,但魏帝为抑制世家,总要刻意扶持一些庶士。当时,夏州官场依然是世家的阵地,定品结果一出,无一位庶士入上品,陈言中趁机将圣上旨意摆出,才保下了这位学识品状半点不啻世家子弟的曹炎方。
此时,陈言中见元珩面色平静,也不知说下去是否妥当,顿了顿,又瞄了元珩几眼,似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才开口道:“殿下也知道,近几年总有庶士入上品,一些庶族官员甚得民心,是以庶族与世家之隙愈发突显。但世家势力庞大,陛下又对其有所依赖,尚不能硬攻瓦解,这些庶族官员在世家强权之下,无疑是蚍蜉撼树。若改变不了如此态势,庶士将永无出头之日啊!”
元珩轻一点头,“大人说的这些,本王知晓。”
陈言中的话匣已被打开:“此次官员闹事,说白了,就是打着庶族请愿的旗号,争的却是世家大族之利,最终牺牲的还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庶士吶!”
他哂笑一声:“其实,徐茂等都是聪明人,认得清局势,知道只有背靠世家才能存活。就拿殿下您来说吧,陛下重用您,也是因为您身后的清河崔氏,不然,无用以制衡啊!”
元珩脚下一停,转身盯着陈言中,似笑非笑道:“陈大人,有时心直口快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言中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直白,立刻颔首不语。
元珩继续向前走,又听见他在身后嘟囔了一句:“臣……说的是实话。”
近日,因吏部政务之故,陈言中与元珩可谓是朝夕相处,发现这位五殿下看似少言冷傲,但在无关紧要之事上从不计较,是个好相与的。
陈言中本就快人快语,素日在其他大人面前还有克制,许是与元珩相处得久了,慢慢便“原形毕露”。自他任尚书后,元琰和元琪一直试图拉拢,他总与二人暧昧不清,但又不明确归顺谁,致使元琰和元琪因此生出极大嫌隙。
元珩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陈大人一会儿在三哥麾下当孙子,一会儿在八弟面前装糊涂,还不忘在父皇那里发几句牢骚。本王看得出来,大人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只是碍于形势,谁也不愿得罪,这个吏部尚书确实不好当。”
听元珩这么一说,陈言中又将头一缩。
元珩收起笑意,眉宇间极为正色:“王勋的罪责,御史台自会查明,徐茂等人利欲熏心,也终将受罚。但自古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清正官员心中之所以有怨,是因,为官者单就尽责尽忠而言,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世家与庶族之分。”
“屈子《卜居》中那几句铮铮之言,大人可还记得?”
陈言中低头冥想——“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他怎会不记得。
浸泡在官场久了,总想着明哲保身或随波逐流,渐渐只会用既有的规则去评判正误,却忘记若没有尊卑贵贱,这普天之下的士子其实只有贤与谗之分。
元珩捡起一根草棍伸入灯笼里,拨弄了几下将灭的灯芯,“陈大人所言‘无解’的确如此。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解不了之事,只在于时之长短。大人掌百官任免之权,怎会不知:吏治不清,国民何以安?”
陈言中望着静夜中的元珩,即便只有几束幽缕的灯火,在那双星眸中也能映出正午灿阳的光芒。
凝目片刻,陈言中幡然动容,把灯盏放置一旁,掀袍跪地,深深一拜:“殿下所言,真是醍醐灌顶,臣深感钦佩!”
曾几何时,他为了不攀附卢氏,整日浑浑噩噩,甚至装疯卖傻。此举固然保得自己未受卢氏一案牵连,却已然忘记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