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二姑娘裴晗已从夫家匆匆赶回。
裴恪唤裴旸来祠堂时,若朴见老爷脸色极为难看,就已预感今夜府中定起波澜,便悄悄给祠部尚书府送了信,盼着娴雅通达的裴二姑娘能在一旁帮劝。
老太师裴纶听到动静后,被裴昕搀扶着也来到了祠堂外。
裴晗上前牵住父亲手臂,“父亲消消气,长兄处事一向有缘有因,您先让他把话说清楚啊!”又蹲在裴旸身边问,“阿兄可是有什么苦衷?”
裴旸却泰然自若,“没什么好说的,孩儿若惹得父亲不悦,想要如何责罚,孩儿领受!”
裴恪气盛如火,心中一沉,咬牙道:“咱们裴家世代清流,怎么竟出了你这号人物!今日,为父就在河东裴氏的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逆子!”言罢,将手伸向架在一旁的长板。
裴晗见势不妙,抓着裴恪衣襟跪求道,“请父亲三思!”
小裴大人十七岁入秘书省着作曹修编史书历法,及冠之年入中书省,二十二岁升为中书舍人,二十五岁执掌御史台,成为大魏朝中最年轻的权臣,如今已是而立,眼下竟还要同少年时那般被家法伺候,众人顿觉不妥。
可未等阻拦,裴恪已持着三尺长的木板,朝长子的背上重重砸了下去,边打边训话:“这一板,让你牢记身正心诚为不欺!这一板,让你牢记道法在理之是非!这一板,让你牢记为官当以公示天下……”
裴昕在堂外急地直跺脚,扯着老太师的手央求:“阿翁,您进去劝劝父亲吧!”
裴纶别过脸,严肃道:“父教子,我这隔辈之人进去插嘴成什么体统!”老太师言语虽冷,但却丝毫没有离开之意,背过身默默听祠堂内的动静。
忽然,花白的眉须一动,他似乎觉出哪里不对,立刻嘱咐裴昕:“去!你进去拦住你父亲,不可再打!吩咐府里所有人,今晚之事,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裴昕应后,跑进去使劲儿抓住裴恪的腕子,对父亲用力摇了摇头。
裴恪一怔,见是幼女,眸中怒火渐收了些,放下了板子。裴三是祖父母跟前养大的,老太师若有要事,惯常都是孙女代为通禀,她此时突然出现,必是老太师授意。他瞥了眼长子一如往昔淡然的脸,将板子一扔,愤愤走出了祠堂。
裴旸攥紧手掌,背上如同被火烹过一般,阵阵刺辣的疼痛袭来。
若朴把他架回了寝院,为他脱下官袍,见那红肿的皮肉已经鼓了起来,便揪着心,极轻地冷敷上药,又伺候他换了件新的内衫。
门口一个身影缓缓而入。
裴旸望去,见祖父进来,便吩咐若朴:“你下去吧,把门关上。”
老太师今已近耄耋,却还是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他在榻边坐下,看着长孙苍白的面容,严厉中透着心疼:“你就任由你父亲这么教训?”
心中那根弦就像忽然松动了一样,裴旸往凭几上一靠,整个身子塌了下去。
裴纶上前,掀开领口瞧他的伤,“你父亲处事确实刻板迂腐了些,你若不点透,他又如何能参得透啊。”
裴旸摇头长叹:“这是孙儿做下的错事,父亲该罚。我对不起陈御史,这顿板子就当是为自己赎罪。但他冲动无谋,自恃清高也是事实。弹劾卢裔便罢,提秦王楚王做什么!”
他低下声:“孙儿怎会不知卢氏兄弟狼狈为奸!陛下虽有意借此案削减卢家权势,但吏部动得,度支动不得啊!度支不光是秦王和楚王的钱袋子,更是陛……”
祖孙二人面面相觑,裴旸未说下去,飘远了目光。
裴纶闪着明亮的双目点点头,“嗯,好一个‘铁面为公’,好一个欲行‘公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事君如腹心,你称自己一心为公,绝无私心,可君王的私心难道不是私吗?”
裴旸贴到祖父身边,感慨道:“国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大荣。如今,天下万民安定与否,皆仰仗一人之德行。咱们这位陛下,要面子护犊子,高高在上不容挑衅,一经触怒,说杀便杀。孙儿这么做也是为保裴氏全族荣耀!”
魏帝与先帝诸子夺储之时,每行一步都注入了裴老太师的通点策谋。如今的老太师虽日日以书海文着为伴,但对朝政之事依然胸有悬镜。
他最是看好这位嫡长孙,不仅相貌堂堂,且胸怀锦绣之才。
嵇耘死谏后,魏帝硬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这五年,他踽踽独行,硬是将真挚与刚直隐去,寡淡的面色下是一次次不得不违心的自责与孤寂。
裴纶知道长孙虽事事尽藏于怀,但也是智理了然于胸,因此也只能言默,又将他的衣襟仔细整好,说起别的,“我听说,越王今日在朝堂上还为陈御史说情?”
提及元珩,裴旸忽然避开目光,吭气冷笑:“这位五殿下让人迷惑得很,这些年说是避世远隐躲清静,我瞧着背后却半分未闲。他若没有野心,怎会一回京就娶……”
他没说下去,立即改口:“与他共事多日,孙儿觉得此人有些难琢磨罢了。”
裴纶心明眼亮,笑言说五殿下比你年纪还小,怎就难琢磨了:“他不畏君父之威,不惧与秦王楚王敌对,甘愿为陈御史揽责上身,足证他根骨清正,为人坦荡。”
话尾,老太师连打好几个呵欠起身要回。
临走时,忽地肃然对裴旸说:“与慕容家的婚事,你已在陛下面前亲口推掉,不可再萦于怀。慕容云静既入了皇牒,就再无旧日婚约之谈,今后你自当谨言!”说完,望了裴旸一眼。